王雅茹看著被搬上加護病床上的陳女士,眉頭深鎖。

半年前陳女士進來深切治療部時,神智仍有幾分意識;經過雅茹的悉心治理,三天後已可以坐起說話、自己進食,再過兩天出院。

然而這次,從急症室送上來的時候,她已經被插上喉管呼吸,連鎮靜劑也用不著,完全昏迷不醒。

作為主診醫生,雅茹立刻上前檢查病人;這時候,手機響了。

「雅茹。」非常熟悉的聲音。

邵家輝自中學時期已經是同窗,兩人一同會考,一同讀醫學院,一同進入仁德醫院工作,至今相識差不多二十年了。

「陳麗芬女士是我收進來的,我說說她的情況好嗎?」家輝是急症科醫生,工作地方忙得似戰場,因此說話總是又快又急,必須全神貫注,才能聽得明白。

「80歲女性,高血壓,胃與十二指腸潰瘍。五年前中風,行動不便,出入須坐輪椅;膀胱失禁,長期留置尿管。近兩年來共入院三次,都是因為泌尿道感染的問題;半年前,還被診斷有心臟衰竭。」

雅茹緩緩地說:「她是我的舊病人,以往的病歷我都知道了,只講今次的吧。」此時,一個護士伸手拿著手機,貼近雅茹耳邊,讓她騰出雙手戴上橡膠手套;另一個護士替她穿上保護衣。

「好的。病人前天開始,晚上咳嗽、消化不好、尿量減少,今天清晨家人發現她突然意識不清、發燒兼且呼吸急促,於是送來急症室。初步檢查,病人有呼吸喘氣及哮鳴,血壓96/60,脈搏134,呼吸率30,發燒38度。白血球高,血紅素尚可。肺部X光片,則顯示左下肺模糊不清……」

聽著家輝的連珠炮發,雅茹默默接收,一字不漏,腦子飛快轉動,設想一切發病原因、預計後果,以及各種應對方法。

「…… 我的臆斷是肺炎引發敗血性休克,心臟衰竭惡化。」家輝一口氣報告完畢,作出結論。「由於用100%氧氣面罩後,血氧濃度仍得80%,所以我替她插喉。」

「合理。」雅茹評論。

「不過呢,她的家人有點麻煩……」家輝的語調忽然慢下來,像要好好思索如何適當用詞:「兒子和媳婦,一聽到要插喉,都很遲疑。他們說,之前陳女士在ICU,見過鄰床病人被插喉的過程,十分不安,叮囑說倘若自己將來有什麽事情,都不要替她插喉呼吸。」

雅茹說:「據我所知,陳女士並沒有簽署過任何『預設醫療指示』。」

「對呀,而且這次肺炎是突發事件,並非重大的末期疾病。我跟家人解釋,插喉之後再接上呼吸器,給她注射升壓劑和抗生素,很大機會治癒成功;談了許久,他們才勉強同意了。」

家輝續說:「插喉之後,他們見維生指數上升回穩,心情平復了一點;可是我總覺得,家人對治療仍然抱著許多疑惑。」他頓了一頓:「雅茹,你看著怎樣辦吧。」

「明白了。」雅茹一向清楚家輝對病人與家屬的親和力,如果連他的三寸不爛之舌也無法說服家屬進行治療,那該會是頗難應付的情況。

雅茹替病人做了大部份基本檢查,打開俗稱「排板」的病歷文件夾,翻至半年前住院的心臟超聲波報告,一邊回憶心臟科張醫生的話:

「陳女士的尿道發炎,引起急性心臟衰竭,左心房擴張,令充填壓力上升,左心室射出率只剩下30%,兩邊心室有中度擴張,肺內壓也輕微上升。她年紀老大,倘若再多來一兩次尿道炎,心臟恐怕難以負荷。」

忽然護士齊聲尖呼,打斷了雅茹的思緒。

「王醫生,王醫生!病人要扯喉管!」

雅茹轉頭一看,只見陳女士已有意識,眼睛雖仍閉著,雙手卻在掙扎,想要扯掉喉管;護士們齊齊按住她的手,一邊緊張地檢查喉管,看看有沒有被扯鬆脫。

雅茹冷靜地告訴護士:「鎮靜劑五毫升。」

她走上前,按著病人肩膀,低聲在她耳邊說道:「陳女士,我是王醫生。你呼吸不順,所以要插喉。別怕,我們給你打鎮靜藥、止痛藥,你休息休息,會好起來的。」

不知道病人有否聽見,雙手在空中亂舞。

瞬傾,藥物發生作用,病人漸漸靜下來,似乎是睡著了。護士用膠帶繫好喉管,問雅茹:「要不要約束病人?」

雅茹頓了一頓,艱難地決定:「約束吧。」

說完不禁嘆了口氣。

***********

下午,雅茹巡視病房,只見一鶴髮老翁,坐在陳女士病床邊,見醫生來到,連忙站起,躬著身子向雅茹招呼。

雅茹認得這個瘦小弓背的老人。「林先生,你坐下吧,讓我跟你談談陳女士的狀況。」

「醫生,可是啊,醫生……」林先生依然站著,沙啞而微弱的聲音,充滿焦切:「你,請問你,可否先解除她的束縛呢?她這般被縛著,十分可憐呢……」

雅茹看看意識仍不清醒的陳麗芬,耐心地解釋:「我們約束她,是為了防止病人拔去維生喉管;雖然她現在正睡著,可是間中會有一時半刻清醒的時分,我們擔心她會扯掉喉管或鹽水針,因為她今早曾經有這個傾向……」

老人耐著性子,待她一說完,馬上開口:「她不會拔管的。我在這裡看守著,她一醒來我就叫她忍耐,不去扯喉管……」

護士長在一旁插口:「這兒是深切治療病房,除了探病時段,家屬是不能逗留的。」萬一王醫生心軟,宣佈撤去約束布帶,病人就隨時可以扯鬆全身任何喉管。扯掉容易,插回則甚艱難,而且病人的風險增加,一切都大大加重了醫護們的工作負擔和壓力;對此,她並非不擔心的。

「啊,啊,這樣子……」林老先生滿臉凄然:「那麼,不如,醫生你,請你替她拔走呼吸管吧!反正,她平日身體不好,天天都說要『安樂死』。讓我帶她回家,陪伴她過世,不要再受這些苦了,死也要死得有尊嚴啊……」

雅茹臉色平和,不慌不忙地說:「林先生,你聽我說,陳女士患的是肺炎兼心臟衰竭,目前情況雖不穩定,但仍有治療成功的機會。這樣的病者只要好好照顧,還有好多年可以活的,現在放棄,就實在太可惜了!」

「可是,這插喉,是多麽痛苦呀……」

「我可以多開鎮靜劑給病人,讓她睡覺,她就不會覺得辛苦了。」雅茹說。

「不,醫生,我清楚我的老婆,她寧願死也不肯插呼吸管、被縛啊!」

「我明白,家人見到病者受到約束,會覺得不捨。」雅茹沉吟一會:「我們先撤去保護性約束,倘若病人再掙扎才縛上吧。」

護士長的臉登時黑了。

林老先生垂下頭,過了半晌,遲疑地說:「那……那好吧。」轉頭,嘆一口氣,語音略帶嗚咽。:「唉,不過一直這樣昏迷不醒的,跟死……死了又有什麼分別呢?」

**********

那晚雅茹約了男朋友吃飯。方逸熙是神經內科醫生,前年從美國麥廸遜醫療中心回來,加入仁德醫院。他的履歷一流,工作態度專業,極受院長重用,可算是醫院的明日之星。

逸熙外型俊朗,風度翩翩,口才了得,是全院單身女醫護的暗戀對象;然而他卻被雅茹那沉靜氣質深深吸引,展開熱情追求,很快便虜獲芳心。

兩人在城中一間小小的法國餐廳用膳。

喝湯時,雅茹問:「你記得陳麗芬嗎?半年前尿道炎入深切治療部那個,出了ICU後,曾在你病房待過一陣子的。」

逸熙笑了,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:「我記得,那個常叫我娶你的婆婆嘛。」

雅茹也不禁莞爾:「她是多麽的喜歡你。」

「不,她喜歡你才真。每次我巡房,她總要提起你的:『王醫生呢?你今天放工是不是和她吃飯啊?』、『王醫生人又漂亮心地又好,你要好好對她呀。』、『怎麼不快點跟王醫生結婚呢?去呀,今晚你就去求婚吧!戒指可以後補。』她早上提一次,傍晚又說一次,我和姑娘聽得都會背了。」

逸熙誇張地嘆了口氣,酸溜溜的語調,半真半假:「唉,天知道,其實是你不肯嫁我!我又不能夠告訴她,真是啞巴吃黃連,有苦說不出。」

雅茹靜靜地笑著,眼裡閃過一絲困惑。

真的,為什麼不跟逸熙結婚呢?雖然認識的日子尚短,但這樣的人才,打著燈籠沒處找,又是對自己情有獨鍾,體貼入微;何解每次他提起結婚,自己始終不答應?

「她今天又進院了,情況差得很。」雅茹有意無意,要將結婚話題帶開。她略略描述了陳女士的病情,以及家屬的反應,末了她說:「這樣做,只是為了盡力拯救病人生命,可惜多數家屬都不明白,通常只著眼於插喉、約束、藥物副作用等方面,而怱略生命的可貴和可能。」

逸熙想了一會,認真地說:「我卻覺得,既然家人這樣想,其實你可以考慮『DNR』;倘若有什麽惡化,就不要進行急救了。」

雅茹嚇了一跳,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「你是說,對陳女士『不予施行心肺復甦術』?」

「她已經80多歲了,中過風,長期插著尿喉。我記得,上次心臟科的老張做了檢查,說她的LVEF只剩下30%,未必能夠挨得過下一次的尿道炎,不是嗎?」逸熙對病人病歷從來過目不忘,複印式記憶力,在醫院內頗有名氣。

雅茹反駁:「插喉之後,她的維生指標已經穩定;給她注射第四代抗生素,立刻退燒,有康復的機會,為什麼要放棄呢?」

逸熙沒有理會雅茹的反對,說:「她行動困難,手腳肌肉越來越萎縮,生活上一切必須依賴外籍看護,言語不通,生活素質很差。雅茹,你我均見過很多這類的老人個案,他們前景堪虞,時常因感染或併發症進醫院,總是緊急入來的多、康復出去的少。」

他繼續:「我還記得,陳女士有抑鬱症,有自殺傾向的,何醫生還給她開了精神科藥物。」

雅茹的一雙眼睛瞪得老大:「她曾經有抑鬱症沒錯,可是那不代表她會想放棄治療肺炎。上次她在病房,經常笑語盈盈,談笑風生,跟醫護和其他病患有說有笑;她還說過想親眼看到孫子結婚,生曾孫兒。螻蟻尚且偷生,這樣的人,會想放棄生命嗎?」

逸熙苦笑:「你自己是醫生,難道不知道許多嚴重抑鬱的病患,在別人面前都表現開朗、有如常人一般?你只不過見過她幾面,對她的了解,怎會比得上朝夕相處的家人呢!我覺得,你應該理性一點,仔細考慮家屬們的要求。」

雅茹沒有說話,輕輕攪拌著凍薯溶湯內湯匙,腦裡不禁浮現陳女士經常掛在臉上的歡容;她半年前說的話,彷彿又在耳邊響起:「王醫生啊,你母親真是幸運,生得這麼完美的女兒,漂亮能幹,做事專注認真,她一定為你感到驕傲極了!唉,倘若我的孩子媳婦有你一半出色,就難得了……」

「命又生得好,遇上了像方醫生那麼正直善良的人,條件上佳不用說,單是他對我這些病人的愛心和關懷,就知道值得付托終生啦。他不單止醫治我的病,還照顧我的情緒呀、我出院後的日常生活安排呀、可能遇到的問題呀……連我的丈夫、家人都對他讚口不絕呢。」

「一對金童玉女,我身為外人見到都覺得歡喜。」

然而,陳女士口中那「正直善良」的醫生,現今卻反對救治她!

一股涼意穿過雅茹的心。認識逾年,似乎完全不了解方逸熙的為人。她知道他才華橫溢、工作出色,可是他做人的價值觀、行醫的理念、對人對事的看法,跟自己的理想不盡相同。

逸熙感覺到氣氛的轉變,明白是怎麽一回事,馬上停止在這個話題講下去。他優雅地把酒杯放到嘴邊,眼角卻悄悄偷看女友,暗黃的蠋光映照著她長長的睫毛、秀麗的紅唇,說不出的清雅動人。

他不明白,為何平日看來沉靜如冰的她,在專業上竟然有如此感情用事的一面。如果是醫學生或實習醫生,倒情有可原;可是作為一個醫生,終日面對著生死邊緣掙扎的病人,如果性格不夠成熟和客觀,自己先要精神崩潰了,又怎能夠幫助病人?倘若只會為自己和病人創造出無數煩惱,職業生涯可以挨得多久呢?

他不禁為她的前途擔心。

餘下的晚餐,在冰冷的氣氛中渡過。雅茹推說身體不舒服要早些回家,逸熙也沒有挽留。

*********

雅茹思潮起伏,整晚都睡不好。

翌日,她早上七時前就回到醫院,在走廊碰到邵家輝。

家輝雙眼紅筋滿佈,嘴邊長滿黑漆漆的鬚根:「我剛下班,一起吃早餐?」

兩人到咖啡廳坐下,雅茹打量著老友,微笑道:「昨晚戰況,似乎非常慘烈。」

「兩個大動脈爆裂,四個心臟病發,三個孩子哮喘;還有一幫人打架受傷,爆眼穿頭、斷手折腳的什麽都有,唉。」

家輝伸完懶腰,雙手托著頭,縮捲著寬厚的肩膊,嚷著:「別提了。給我叫杯咖啡。」

雅茹替他叫了凍咖啡,腿蛋三文治走生菜、麥包焗底。家輝一口氣喝了半杯,又咬一口三文治,才問:「陳女士怎樣了?」

雅茹說了家屬的反應,卻沒提及方逸熙的建議。

「那麽,你打算怎樣?」

雅茹輕輕抓住拳頭:「盡力而為。」

家輝微微一笑。「聽過拾海星的故事嗎?」

雅茹輕輕地說:「一個老人,在沙灘不斷上拾起擱淺的海星,拋回海裡。別人好奇問他,海灘有成千上萬的海星,你沒可能把它們全部送回大海,這簡直是浪費時間啊。老人說:『雖然我未必能夠拯救所有海星,但如因此便放棄,就沒有一顆海星能夠生存。只要我還有力氣,就永不放棄。』」

她頓了一頓,說:「生命神聖,救得一個是一個。」

「情況仍是有希望的。」家輝暖暖的望著她:「你知道我永遠支持你。」

雅茹感激。「謝謝你。」

經過昨晚,她需要衷心鼓勵的說話。

家輝忽然說道:「你今天的打扮很漂亮。」

「哦?」雅茹穿了套淡黃套裝。

他有點不好意思地低下頭,說:「我記得,你第一天在醫學院上課,就是穿這個淡黃色的。我見到你跟我讀同一學系,興奮得不得了,開心得幾晚都睡不著。」

家輝從中學時代開始,已對雅茹有特別好感,她當然不會不知道。只是雅茹家境清貧,自幼與寡母相依為命,縱使追求者眾,卻一直只專注於學業事業,沒有談戀愛的閒情。

而家輝在這方面,亦非常含蓄,從來不是主動出擊之徒。發乎情,止乎禮,他頂多在雅茹生病時替她抄筆記、天冷時給她買杯熱朱古力、車子拋錨做她司機,謹此而已。

日子久了,兩人關係過份熟絡,似乎已經昇華至知己好友。

也有人說,邵家輝之所以放棄香島大學副教授的教席,費盡心機進入去明德醫院工作,是為了待在王雅茹身邊之故。

此時聽得家輝的話,雅茹心中一動。

是他麽?真正與自己心靈相通、志趣相投的人,往往會因為太接近而被忽略。

眾裡尋他,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。

**********

正在胡思亂想之際,手機響起,是病房急召:「陳麗芬心跳紊亂,血氧急跌。」

雅茹飛奔回病房,只見陳女士床畔的儀器,全部燈泡閃爍,咇咇咇咇的響鬧不停,旁邊護士們如熱鍋上的螞蟻。

她指揮若定,立刻做整套檢查,又命令抽血、打強心針、加強氧氣量等;待儀器不再大響、維生指標恢復穩定時,已經過了近一個小時。

直到此刻,她才留意到陳女士的雙手被緊緊約束著,不禁雙眉緊蹙。

護士長解釋:「昨天半夜,病人幾度要扯脫呼吸管;我們逼不得已,才再約束住她。」

這時,聞訊而來的家人走進病房。林老先生一見老妻,就忍不住嚎啕大哭,任憑護士們如何安慰,他都哽咽不絕。

病人的兒子板著臉,嚴肅地向雅茹說:「醫生,我們要求為母親簽DNR,並且撤除呼吸管,移出深切治療病房。」

雅茹未及回答,林老先生情緒激動,高聲叫喊:「你們說不再約束她,為何現在又再縛住她雙手?」

擾攘良久,家屬才漸漸安靜下來。心臟科張醫生、神經內科方逸熙醫生都來替病人檢查,及後與雅茹一同會見陳家,解說情況。

「病人的肺炎與敗血症已受到控制,不過心肺情況仍不穩定,腎功能也開始受到影響。我們建議,做『氣管造口』手術,在喉嚨外設個長期造口,駁上呼吸機協助呼吸,這樣就不用通過鼻口插喉,也不用擔心病人扯掉喉管,亦無需束縛了。」

林氏父子一直垂頭不語,聽到雅茹如此說,兒子想也不想回答:「我們反對。」

「可是,倘若不設氣管造口,病人的情況很大可能會惡化,預後不佳。」

「我們反對!自從母親中風,辛苦了這些年,我們只想她安安樂樂地離開,不想她做手術受苦。」

兒子一再重複:「醫生,我們要求簽署DNR,撤除呼吸管,帶母親回家。」

雅茹心想,家屬見到病人意識不清、身上插滿管子,才會對病情的估計過份嚴重;一定要盡快向他們解釋清楚,並給他們時間去接受和思考。

她耐心地說:「陳女士現今的主要問題,是心臟衰竭,只要給她一些時間,留在深切治療部好好調理、密切監察,終會穩定下來、平平安安回家,大家不要太早放棄。現在,先替她做個氣管造口,確保氧氣供應充足……」

「我們說不要造口!你沒有聽見嗎?」之前一言不發的林老先生突然爆炸起來:「她不想做手術,不要急救,不要呼吸機,聽到沒有?她要回家!」

雅茹怔住。

此時,逸熙插口:「我們明白了。那麼,暫時不替病人造口。」

逸熙的語氣平靜,不帶絲毫感情:「至於DNR,需要最少兩個專科醫生簽署;而在病人神智不清、不能表達意願的情況之下拔除呼吸管,更須由醫院的倫理委員會作出決定。我們了解你們的想法,請容許專業小組綜合所有資料之後,再與你們開會傾談,好嗎?」

送走林氏父子後,三個醫生都已力竭筋疲。逸熙不問雅茹,卻朝張醫生點點頭:「老張,你怎樣看?」

張醫生聳聳肩膀:「五五波,一半機會離開ICU;至於出院回家,就渺茫得很。」

「我比較不樂觀。」逸熙輕輕地說。

雅茹馬上說:「就算只得半成機會,也不可以放棄!」

三人尷尬地沉默半晌。

張醫生對雅茹說:「是你的病人,我無意見。」說完,轉身走開,揮了揮手:「有事傳呼我吧。」

逸熙走到雅茹身邊,把手輕輕放在她臂上,柔聲說:「別太逞強。」

雅茹霍然退後,直望到他的眼睛深低處,低聲道:「並不是我要逞強,那是一條人命!作為醫生,當然以拯救病人生命為己任,怎可以因為家屬的壓力而屈服?你到底不明白。」

逸熙想說什麽,話到口邊又吞回去了。

有什麼好爭論呢?醫學上,類似案例多的是;處理的方式,從來沒有所謂對或錯,純粹因情況而異。

兩人完全知道對方怎樣想。

兩人亦清楚知道,這根本性的觀點相異,不會輕易改變。

********

接下來數天,醫院的倫理委員會為著陳女士的個案,進行了數次會議。

「倫理委員會」包括了副院長、護士總理、律師、社工、公關,以及另外五名資深醫護。

雅茹是主診醫生,例必出席。逸熙、心臟科老張、ICU護士長、腎科醫生、以及收病者入院的邵家輝,也參與會議,給予意見。

雅茹堅決盡力拯救病人性命,開會時帶同大量資料文獻,指出陳女士類型的個案如何值得醫治。

雖然大家都很認真討論,但結論不置可否,皆因各人所持觀點太過兩極化,未能取得共識。

在這段期間,陳女士的病情持續反覆,時好時壞。

副院長陪同雅茹,與家屬見面商討。起初,林家堅決要求拔去病人呼吸管,又四處尋找專科醫生簽署DNR;後來林老先生受不住壓力病倒了,也住進了醫院,林家忙得人仰馬翻,一時之間也沒心情為陳女士的問題爭論。

副院長見家屬沒有作聲,也樂得將事件擱起來,靜觀其變。

雅茹再沒有跟逸熙單獨說話。逸熙幾次打電話來,她都不接聽;不是沒有想念,而是不知道還可以說什麼?

在倫理會議上,逸熙毫不猶豫地反對醫治陳女士;當雅茹提出研究資料時,他立刻從文獻當中找出要點反駁,咄咄逼人,竟絲毫不留任何情面。

後來他也不再打電話來了;兩人在醫院走廊碰面,也只是微微點頭、匆匆離開。

陳女士的家人每天探病,雅茹報告病情,他們只是默默聽著,聽完就離開,竟是對雅茹不瞅不睬。

可是,當他們碰到逸熙時,卻會捉著他,請教陳女士的病況,問長問短,顯得熟絡;有時候,逸熙還會說兩句笑話,逗得他們愁眉稍舒。

雅茹公私兩難,飽受壓力;只有與家輝一起時,才稍微感到舒心。

家輝總是耐心地、認真地聽她傾訴,讓她不斷重複分析救治病人的利與弊,解釋家屬的想法和反應,評價倫理小組正反雙方的論點;然後,重申肯定自己的主張。

家輝只是專心地聽,從不提出什麽意見;這一點,令雅茹感到無比舒服。

**********

雅茹的母親生日。家輝與雅茹下班後,接了王太太到「福滿樓」吃飯。

王太太年輕時應該是個美人,雅茹的五官跟她像倒模出來的,只是她早年喪夫,一邊工作一邊獨自養大女兒,很吃了些苦。膚色蒼白,眉頭緊緊鎖著,兩頰虎紋深刻,額頭上皺眉明顯,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大。

她態度冷冷的,整頓飯說話不多,也不露笑容;家輝認識她多年,經已習以為常。

飯後回家。

還在電梯中,王太太就忍不住問雅茹:「你之前不是跟方逸熙走的嗎?幹嗎現在是這個邵家輝?」

雅茹不想向母親解釋太多:「分開好久了。家輝只是朋友,你一向是知道的。」

王太太板著瘦臉:「邵家輝哪裏比得上逸熙?逸熙一表人才,待人有禮又細心,家境又好,你怎麼跟他分開了?」

她的右手摸著胸前的玉墜子,說:「去年生日,逸熙就送了我這個墜子,多麽的善解人意大方得體,我一戴上就捨不得脫下來了。今年這個邵家輝,送我一盒冬菇,我都不吃這個,幹嗎要送我冬菇?」她越說越生氣。

雅茹不語,取出鎖鑰打開家門。

「一定是你那牛脾氣,嚇走了這般好的男人。女人要像個女人,動輒跟人嘔氣爭論,怎麼可行?你總是那麼笨,書讀得越多越沒用。」她唉了口氣:「就算沒有逸熙,你也不至於要跟那邵家輝一起吧?你還未到三十歲,何必急急降低自己水平?」

母親說話向來刻薄,並不等於雅茹會感習慣。

「專心工作是好,但也應該多出去,認識朋友,擴闊生活圈子,了解人情世故,別整天價日躲在醫院,過著老處女般的生活……」

雅茹打斷話題:「下星期我去日本開會,前後五天。這段期間,你看看會否去阿姨家裡小住?」

說完,也不等回覆,就走進睡房關上門。

「出外走走,也好……」王太太嘀咕著。

***********

雅茹將手頭上的工作,分別交給幾個同部門的醫生處理,才動身飛往日本。

大部分的病人都情況穩定,該可在數天後平安離開深切治療部;另外有幾個末期癌症病人,有可能隨時進出病房,也一一交待妥當。

唯獨是陳麗芬女士的個案,叫她忐忑。

雅茹將她交給師妹甘穎,叮囑她:「小心看著,早晚抽血檢查,別讓家人簽署DNR,一切等我回來再說。」

到了彼邦,雅茹作了演講,講述近年來明德醫院深切治療部的疾病統計、設備改善、拼發症機會率等,引起熱烈討論。

她聽了好幾場國際名醫的講課,一頭栽進了學習和研究當中,仿彿暫時回到醫學院讀書一般,不亦樂乎;把香港的工作和人事煩惱,暫時拋於腦後,整個人都精神開朗起來。

起初有跟家輝短訊聯絡,然而正在曖昧不明期間,也不便顯得過份積極。況且急症室近來人手短缺,雅茹知他忙得喘不過氣,不想騷擾,彼此聯繫自然而然淡下來了。

*********

雖然只是離開數天,但深切治療部已經大為改變,因為大部分病人都只是匆匆過客,不過住三四天,就會轉回普通病房。

雅茹第一時間走去看14號床,卻見人去床空,不禁一怔。

護士說:「陳麗芬昨日已轉去普通病房。」

雅茹心中一凜。

她找不到師妹甘穎,趕忙親自去普通病房,只見陳女士仍然昏迷不醒,喉管依是搏著呼吸器,點滴和鼻胃管亦在,卻不見抗生素。床前掛上牌子,上面血紅大字觸目驚心,清清楚楚的寫著「DNR」。

她暈頭轉向,茫然若失:「方逸熙!是他簽署了DNR!」

她急步走去找他,高跟鞋敲在走廊地板上咯咯作響。陳是她的病人,她是要救活她的。方逸熙憑什麼這樣做?

另一個簽DNR的是誰?是老張?副院長?甘穎?通通只瞞著她一人。

電梯門前,有十多個人等候著,顯示屏的數字慢慢變化:六、七、八、九…… 雅茹等不下去,轉身跑去後樓梯,向下急奔,三步拼作兩步。

一頭撞進一個人懷裡。那人叫道:「雅茹!」

「家輝,家輝,他們將陳麗芬DNR了!」雅茹聲音有點憤怒,又有點失望,但更多的是疲倦與迷惘。她跑得快,髮鬢有些凌亂。

家輝扶住了她。為了萍水相逢、沒有血緣關係的病人,竟然緊激動至此,這女子奇怪得來太可愛。

他憐惜地看著她,禁不住伸手輕撥,替她弄好髮角。

他倆在旁邊的長椅坐下。

家輝緩緩地說:「陳女士的家人,堅持要DNR,四處去尋訪願意把事情扞上身的專科醫生,因此……」

「陳麗芬仍是有得救的。我走前那天,她情況不是已經穩定下來了嗎?老張說過,她心臟機能有好轉的跡像;微生學科說,細菌病毒都已徹底消除……」

「雅茹,雅茹,你聽我說。」家輝輕輕按住她,聲音柔和:「你離開第二天,陳女士又再度惡化,血壓突然降到80/40,心跳加劇;甘穎替她急救了一次,硬把她從鬼門關拉回來,但是家屬已經被嚇得魂飛魄散。他們通宵不眠,找了方逸熙簽署DNR……」

「我猜到,只有他,才一向支持不救治陳麗芬!」雅茹不知道心裡是生氣還是悲哀:「可是第二個簽名是誰?老張不會多管閑事,副院長說過絕不插手,甘穎……」

「是我。雅茹,是我簽的DNR。」

「什麼?」

「我替陳女士簽了DNR。」

雅茹張大了口,不能置信。

家輝解釋:「我是基於『對病者最佳抉擇』的原則。我和方逸熙徹夜討論,認為陳女士的情況,已經符合 『晚期、不能逆轉、生存受限』的疾病條件,因此撤除維生治療、安排DNR,是對她最合理的做法。」

「可是…… 你之前是支持救治她的;是你從急症室收她入院,是你給她做的插喉!」

「病人的情況是會改變的,之前有救回的希望,不代表以後也有……」他很沮喪,搖搖頭:「……不,這只是藉口。其實,根本是我做錯了,也許我一開始就不應該違逆家屬的意思,硬要替她插喉!」

他像是在低沉地嘶叫,聲音十分痛苦:「這幾天,我跟家屬詳談過許多次。他們之前恨我替病人插喉,弄得她半死不活,不願跟我接觸;到後來實在迫不得而,走來求我為陳女士簽署DNR。他們的悲傷是真摯誠懇的,我耐心聆聽與觀察,慢慢了解他們的想法,也了解更多關於陳女士的性情為人。」

他抬起頭來,望著雅茹雙眼:「老實說,事情弄到如此地步,我們應該回頭是岸,不能堅持錯下去。」

雅茹深深感到被背叛,老羞成怒,竟兇巴巴的推開家輝:「你胡說!你根本不認識病人,你不清楚來龍去脈,只是被方逸熙他們說服……」

「難道你又真正認識陳女士?你有沒有跟她家人傾談過,仔細聽聽他們的想法?」

雅茹登時語塞。

她自己才是不明白家屬心情的外人?

心裡一片慌亂,說話亦亂了:「不對,不對,是你用海星的故事提醒我,說『救得一個是一個』!為什麽現在卻說相反的……你這不是坑害我?」

她知道不能怪責家輝,但卻感到無比冤枉和委屈,一時之間,也不知道該怪責誰:「當我承受著倫理委員會和病人家屬的壓力時,是你一直在鼓勵我,讓我堅持下去……」

「雅茹,我沒有叫過你堅持DNR,真的沒有。」

雅茹回頭一想,的確,家輝只是聽她訴苦,卻從來不給予建議。

她茫然不解地看著他。

家輝說:「我以為,讓你在反反覆覆的單方面傾訴中,可以更深入了解問題的癥結,得出理性的結論……想不到,你越來越投入當中,不能自拔。方逸熙的反對、倫理委員會的冷淡、副院長的不置可否,不但沒有影響你,反而令你更堅持立場,脫離專業理性的思考……」

家輝尤自絮絮不休,雅茹呆呆地望著他,耳朵卻沒有聽進去。

她感到很震驚、很陌生。

原本以為,他是她的忠實密友、心靈伴侶,即使全世界反對,他仍會站在她那邊、永遠地支持她;但事實卻並非如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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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在那天晚上,陳女士突發心跳停止。

醫院按照家屬意願,不進行心肺復甦術。家人圍繞病床陪伴,護士扯起四邊簾子。

雅茹在簾外默默等待。

半晌,病人離世,醫生宣告死亡時間。

雅茹心情十分低落;除了因為病人的死亡,也是為了以後不知道如何面對方逸熙和邵家輝兩位同事。

她上班時沒精打彩,副院長忍無可忍,勒令她明日開始休假一星期,讓心情平伏。

雅茹將打印好的辭職信捧在手裡,沉思如何向院長及副院長措辭。

忽然,一個人衝進辦公室,大叫:「雅茹,雅茹!」正是副院長。

他捉著她的手,激動而焦急:「明天的休假取消!雅茹啊,仁德需要你,你千萬要留下來幫忙!」

雅茹一頭霧水,停下來細問。

原來,方逸熙突然提出請辭,決定回美國工作;而邵家輝,則接受了香島大學副教授的職位。

是因為他們都無法再面對雅茹嗎?

事發倉卒,副院長突然失去兩名能幹要員,大感頭痛;想起雅茹跟此兩君關係複雜,更擔心她會同時離職,急忙趕來挽留兼安撫。

「我不知道你們有什麼打算。總而言之,外邊給你多少,仁德加你百分之二十;八月後新一屆醫務行政委員會,已給你留下榮譽秘書的位子;每年給你半個月進修假期,做研究或到外國觀摩隨你喜歡,如果不夠,還可以再加。另外,林醫生張姑娘許姑娘都一致推薦你,下屆的倫理委員會,由你來主持!」

副院長一口氣開岀大曡支票,一邊觀察雅茹的臉色,唯恐她拒絕。

門口又被推開,院長親自過來了。「雅茹,以前在醫學院,你是我最看好的學生,我可是看著你長大的,醫院聘得像你般出色的醫生,實屬萬幸;將來,也是靠你這一代新秀來管理醫院的了。」

院長的語氣,殷切得叫人無法推辭:「現在面臨著嚴重的人材流失,你總不會狠心離開,見死不救吧?」

雅茹低著頭,簡單地回答:「我會留下來。至於倫理委員會,我就不參與了。」

院長和副院長同時吁出一口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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邵家輝離開之前,到過雅茹的辦公室。

「雅茹,你還記得醫學院四年級,我們在兒科病房遇到那個患上Hirschsprung disease 的六歲男孩嗎?他自出生起,大腸就不能蠕動,無法進食,單靠注射營養素生存。他經歷了無數次手術,幾乎整條腸子都割掉了,每隔一陣子就受細菌感染,長年住在醫院裡。」

雅茹看著他,淡淡地說:「你到底想說什麼?」

「最後,男孩還是死了。那時候,你當眾哭泣。我雖然在大家面前沒有流淚,其實在連續一星期裡,晚晚都在自己房裡哭得死去活來,比你嚴重得多。」

「我知道。你白天眼睛浮腫,我就知道你哭過,只是沒有點破而已。」

家輝哈哈一笑,搔著頭髮,有點不好意思:「原來你是知道的,真瘀。」

他嘆了口氣:「其實醫生也是人,怎可能對病人的生死完全無動於衷?只不過,在我們的職業生涯中,註定要遇上無數死亡;倘若次次身陷其中不能抽身,遲早會發瘋,給自己與病人帶來煩惱。於是,我們自然而然地劃下一道防線,不容許私人感情牽涉工作當中,以保護自己清醒理智,不至於情緒崩潰。」

雅茹不語。

家輝又道:「在ICU裡碰見的死亡個案,只怕比在急症室的多。雅茹,我擔心你……」

「夠了,我明白你想說什麼。」她打斷他的話:「陳麗芬這件事上,我有認真思考過你和逸熙的話,真是有的,但仍然覺得自己沒有錯。正如你所說,築起一堵情感圍牆,不許情感牽絆當中,是許多醫生的做法。但是,我認為長久這樣子,就會對病人生死變得麻木不仁,而我不想自己變成這樣的人!」

家輝想說話,卻被她舉起手止住。

「我之所以選擇深切治療科,就是為了瀕危病人,將他們從生死邊緣救回來;如果不盡力救治性命,那我們一開始為何要做醫生?我們宣誓時說:『病人的健康應為我首要的顧念,我要保有對人類生命最高的敬畏。』即使行醫多少年,我都不忘初心。」

她繼續說:「我從來沒有忘記那個 Hirschsprung disease 的小男孩。我對他的懷念和悲傷,一如當日,絲毫沒有減少過。我對每個救不回來的病人,包括陳麗芬,都感受到切身的傷痛。但我不害怕承受這種傷痛,我願意把它們背負下來,時時刻刻提醒著我生命是如何的寶貴。」

她的聲音充滿哀傷:「我唯一害怕的是,隨著時日消逝,會慢慢變得麻木不仁,變得精明、理性、擅於逃避,對病人的生死置身事外!」

她平日很少一下子說這麼多話,有點接不上氣,眼眸精光閃爍,雙頰暈紅若醉。家輝看得呆了。

他還再想說些什麽,片刻間又決定就此算了。他點點頭,說:「我走了。」半晌,補充一句:「祝你前程似錦。」

「唔。」

離開前,他回頭望一眼,只見雅茹正輕靠窗邊,漫不經心地擺弄著一瓶盛放的狐尾百合花。

挺立的綠莖孤標傲世,晶瑩的花瓣純潔無瑕,淡然雅緻,香氣芬芳,但卻拒人千里,不可侵犯。

花瓶上一張卡片寫著:「雅茹,祝你前程似錦。逸熙上。」

(全文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