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

童冰心三步拼作兩步,匆匆忙忙地趕到三樓的婦科病房。只見護士站的四周已經密密麻麻圍了兩三圈人,有些在好奇探望,有些在交頭接耳。

她不顧一切,撥開人群便硬擠進去。

只見張碧山護士坐在中央,身子半靠桌邊,一手托著下巴,一手無意識地抓住粉紅色制服,時鬆時緊的捏著,弄得裙腳一片皺巴巴。她弓著背、彎著腰,雙目哭得像兩隻核桃般紅腫,滿臉的沮喪和疲倦,跟平日神采飛揚完全不同。

一個便衣探員背向著童冰心,正向張碧山問話。他穿著一件寬鬆薄質白恤衫,深色粗布褲,體型高大均稱,肩膀寬橫結實,背脊呈倒三角形,一路向下伸展至健美的腰肢,像模特兒般的身段,童冰心無法視而不見,

只聽得探員說:「最後一個問題。張女士,你這幾天有否到過樓下的產科病房、包括育嬰室?」態度十分溫柔有禮。

「沒有,我這個月內都無去過。」她沒精打彩地回答。

「好的,謝謝你的合作。倘若你想起還有什麽有關的線索,麻煩隨時跟我聯絡。」

探員轉過身來,剛好近距離看著童冰心,鼻尖對著鼻尖,剎時間令她心中震蕩。

但見一張端正俊朗的臉,鼻樑高直,粗黑劍眉斜飛,墨瞳裡閃著凜然英氣,膚色是健康的小麥色,肌肉強壯而不橫蠻,長身筆挺而不僵硬。

感覺像把外邊的耀眼陽光,倏然帶進了冷冰冰的醫院裏。。

童冰心平日身邊多是文弱書生,哪見過如此器宇軒昂的男兒?不由得呆了,定睛注視。

探員乍然看見一個年輕貌美的女醫生,也不禁一怔。

張碧山沙啞著聲音:「童醫生,你來了。」

冰心連忙走近,關心地問:「碧山,你……你還好嗎?」

張碧山搖了搖頭,嘆口氣,說:「陳督察已經跟高醫生談話過了,高醫生有事要先離去,叫你協助陳督察,提供一切資料。」

那英俊的探員走上前,伸出手:「你好,我是警隊科技犯罪科陳壯思,這是卡片。」

童冰心跟他握手:「我是婦產科實習醫生童冰心,我的上司高醫生已經下班了,你有什麽問題,可以問我。」雙手碰觸頃刻,她的心好像漏跳了一下,表面上卻盡量不表現出來。

「碧山!」一個戴著薄框眼鏡、文質彬彬的中年男子,在病房門口叫喊。他左手拿著公事包,右手一大袋外賣食物,正是張碧山的丈夫司徒先生。

他每天下班後,都會給妻子帶來美食,天天不同款式,是個標準的「愛妻號」。

「清輝!」張碧山滿腔擔憂和委屈,也不顧得正在工作,如箭般衝向丈夫,緊緊摟住他的腰。

司徒先生放下公事包,輕輕拍著妻子秀髮,溫柔安慰:「我已經聽說了,不要緊,不關你的事。」

「我不擔心自己,我……我只擔心那個嬰兒!」張碧山啜泣。

司徒先生耐心地低聲安慰,童冰心和陳壯思站得遠,聽不到他們的喁喁私語。

童冰心望著這對恩愛夫妻,心中羡慕;她跟鄭柏森分手,就是因為男友投訴她工作太忙,幾天都見不到她一面。可是張碧山經常通宵夜班,她的丈夫卻堅持天天送上晚餐;由此可見,兩個人見面與否,跟工作時間無關,純粹是有沒有這個心而已。

眾多同事之中,張碧山跟童冰心最是要好。她比童冰心大幾歳,是婦科資深護士,為人爽朗熱情,不拘小節。童冰心初來乍到時候,什麽都不懂,對著哭鬧喊痛的女病人手足無措;張碧山像個大姐姐般,替她擺平了麻煩病人,背後教她工作上各種竅訣,又告知她各同事的脾性喜好。

當童冰心忙得手忙腳亂時,張碧山會悄悄幫助;甚至乎一些只該醫生做的程序,藝高膽大的張碧山也毫不猶豫地替童冰心完成工作。

張碧山身型高佻健美,一頭短髮突顯深遽的五官輪廓,氣質英姿颯爽,巾幗不讓鬚眉。她與丈夫十分恩愛,卻協議不生孩子,經常豪氣地向眾人炫耀:「我現在三十歲,享樂才剛剛開始,這輩子一定要自由自在,致力遊覽世界享受人生!我才不要在未來幾十年裡,做子女的奴隷!」

她每隔兩個月就向醫院請假,出國旅行;社交媒體上,滿載她與丈夫遊山玩水、品嘗美食的照片。

如此懂得尋歡作樂,童冰心打從心底的欽羨;不知不覺,以張碧山的生活方式作為人生目標。

可是,今天發生了事,童冰心第一次看見張碧山如此惶恐害怕,露出性格中軟弱無助的一面;童冰心深深地嘆口氣。

「童醫生!」陳壯思的聲音把她從紛亂思緒中喊回來。

「啊,陳督察。」

「我有幾個關於病人的問題請教,請問你現在有沒有空?」

「啊有空。」她的眼珠滴溜溜一轉,說道:「不過,我還未吃飯,我們去醫院餐廳談,可以嗎?」

「好極了,我也未吃飯呢!」陳壯思欣然地說:「如果你不介意,我們一邊吃,一邊談吧。」

不介意,跟這麽帥氣的男人吃飯,秀色可餐也。

倘若是真的約會,那該多好。

*****

第二章

走進醫生飯堂,高大英俊的陳壯思,引得人人行注目禮。

童冰心交待餐廳經理,將座位安排到最偏僻的角落。晚上客人稀少,他倆可以毫無顧忌地討論案情。

吃過了前菜,陳壯思就談正事:「下午三時半,產科護士曾彩雲,發覺育嬰室一號床嬰兒失蹤。經調查後,証實較早之前,有人曾經使用張碧山女士的工作証,打開了育嬰室的門口。」

童冰心問:「閉路電視應該拍得到所有人出入的吧?」

「這就是麻煩之處。三樓婦科和二樓產科所有閉路電視,自下午二時後全部失靈,有人蓄意破壞。」

「什麽?」童冰心嚇了一跳:「難道醫院的保安部,一點兒也不察覺嗎?」

陳壯思說:「我的同事剛才去保安部搜集資料,發覺這間醫院的閉路電視系統,落後得令人難以置信,使用的設備竟然是十多年前產品。尤其是婦產部門位於的『加泰樓』,本是過百年的古老建築,之前醫院內部裝修,都沒有人去碰觸加泰樓的基建。我們相信,樓內的保安早已蕩然無全。」

他身子向後靠著椅背,雙手擺在胸前,繼續說:「再加上,偷走嬰兒者行動慎密,兼且是個精通電子科技的人,所以事先倘要毀壞閉路電視,並非難事。」

童冰心很好奇:「你怎知道疑犯精通電子科技呢?」

「她能夠在不觸發嬰兒腳上防盜裝置之下,將它完整地拆除,留在嬰兒床上;若非對這類電子產品有專業的知識的話,根本無法做到的。」

「RFID!」童冰心想起來了:「對啊,我剛入職時,部門介紹過這套RFID系統。嬰兒的足踝佩戴著防盜腳鈪,如果有人擅自將嬰兒帶離監察範圍,就會立刻發出警報。」

陳壯思補充說:「腳鈪內含有有源遠距離RFID,跟母親腕帶內的RFID標籤一樣,不但能夠防盜,還可以與母親識別配對,以防掉亂嬰兒。產科部每一個出入口,均裝有電子監察器,如發現有腳鈪靠近大門,系統會立即發出警報,並立刻鎖上大門。倘若有人意圖將腳鈪弄斷,也會發出信號並要求支援。」

童冰心恍然:「啊,因此警方要派來自科技犯罪科的你來查案!」

「也不是只有我一個,還有幾個同事,正循別的方向調查。」陳壯思湊近她,壓低聲音說:「好了,童醫生,剛才你的上司高醫生,告訴了我幾個婦科病人名字:沈露華、程雲開、方睛川,都是今天下午事發不久後出院的,均有可疑。我已經約了她們今晚回來醫院接受問話,麻煩你現在先告訴我她們有關病情。」

童冰心的臉距離他不過一呎,被他說話呼出來的氣吹得癢癢,感受到濃烈的男子氣息,弄得一陣心猿意馬,臉上宛如熱辣辣似的。

她不好意思,腦袋連忙念頭急轉,要找句有意思的話,轉移視線。

「嗯……嗯……等一下,不可以是產科的病人嗎?為什麼只懷疑她們三個?」

「第一,產科並沒有病人出院,包括失蹤嬰兒的母親;而今天的訪客以至所有員工,都未曾有離開過醫院。第二,犯人從婦科病房裡,偷取張碧山女士的工作證之後,才去育嬰室偷嬰兒,所以很大可能來自婦科。第三,剛才提及的三個病人,均有偷嬰兒的動機。」

童冰心凝神細想,倒有道理。

陳壯思說:「過去十五年,本市的醫院共發生過七宗初生嬰兒失竊案;除了一宗是祖母因為撫養權問題而帶走孫兒,其餘大都是無法生育或者孩子夭折的婦女,在精神恍惚、情緒不穩的情況下,企圖拐走別人的嬰兒。」

童冰心「啊」的一聲,妙眸圓瞪,憂心忡忡地追問:「那麽,這些嬰兒有沒有找回?」

陳壯思見她瞎擔心的樣子十分可愛,不禁莞爾,可是隨即又雙眉攢聚:「除卻一宗餐廳嬰兒被拐案,其餘都找回了。」

他頓一頓,繼續說:「在第三世界國家,有犯罪集團有組織地拐賣兒童,給別人養育、做奴隷、訓練成恐怖分子等;但這種事難以在本市出現。另一種可能性,是綁架、勒索金錢,不過多數發生在年紀稍大的兒童;初生兒太幼嫩太難照顧,反而不方便綁匪行動。今次個案中的父母,經濟環境平平,亦沒有收到勒索電話,我們暫時排除了這個可能性。」

「嬰兒的父母,情況如何?」今天做產科的當值醫生,是比她大一年的吳美華;童冰心整日沒有去過產房,不知道鬧得怎樣一團糟了。此刻想起來,不禁怔怔發呆。

「他們當然傷心欲絕,母親急火攻心,昏厥過一次,救醒過來。」陳壯思歎息。「現在,有警察和心理專家陪伴著他們。據初步了解,他們夫妻感情和睦,並不存在爭取撫養權的問題;也沒有仇家、債主、第三者等。這次案件,似乎是犯人隨機選擇嬰兒;一號床最接近育嬰室出口,最方便帶走。」

兩人靜默了一會兒。

童冰心說:「既然如此,讓我告訴你那三個婦科病人的事。」

*****

第三章

「首先是沈露華,43歲,三日前入院,接受子宮切除手術,術後康復理想,所以安排今天出院回家,五日後回來覆診、拆綫。」童冰心向來有『複印機記憶力』,對每個病人的所有資料,都能隨時一字不漏地和盤托出。

陳壯思拿出記事簿,仔細記錄。

這個年代,仍用記事簿記事寫字?童冰心覺得好不有趣。

「沈露華結婚十年,一直未能懷孕,過去五年內,曾兩次嘗試人工受孕,但不成功。去年年初,她的下體不正常地出血,於是我們替她抽取子宮內膜組織化驗,証實是第一期子宮內膜腺癌;這對於她來說,無疑是晴天霹靂。」

「有這種癌症,就不能再生孩子了?」

童冰心解釋說:「對於子宮內膜腺癌,一般治療癌症方法,是將整個子宮切除;可是沈露華仍希望能懷孕生子,堅執不願接受手術,想單靠荷爾蒙藥物控制病情。奈何天不從人願,服藥之後,多次檢驗都顯示腺癌不但沒有縮小,反而有惡化跡象,並開始侵蝕子宮肌肉組織。高醫生與她詳談了許多次,終於說服了她做手術。」

她回想起大前天,沈露華剛入院時,自己替她抽血。病人輕輕捉住她的手,眼神徬徨無助,迷惘而懇切,聲音幽怨:「童醫生,請你實實在在的告訴我,是否除了切除手術外,就沒有其他解決辦法呢?」

童冰心點點頭,心裡感到無限同情。

沈露華凄然欲絕:「都道『留得青山在,那怕沒柴燒』,但是現在連青山都留不住了,可見真的是沒有希望了,我永遠都不能擁有自己的小孩。」

童冰心告訴陳壯思:「我見她神情抑鬱,便請精神科醫生為她評估一下,精神科卻說她只是一般的術前緊張,沒有大礙;倒是高醫生在病床側跟她密密談了一番之後,她的情緒似乎是平復了,所以我也擱開這件事了。」

陳壯思在簿上飛快疾書,一邊問:「她的丈夫反應如何?」

「我們很少見到他。之前覆診,沈露華都是單獨前來,從沒丈夫陪同。入院那天是我們第一次見到她的丈夫,他等待她做完手術清醒之後,就離開了,此後兩天都沒有來探望。直至今天接沈露華出院,他才再次露面。」

童冰心一邊回憶,一邊說:「兩人之間說話不多,感覺像是老夫老妻。我從來沒有聽她談論過家人;這方面,可能高醫生會了解多些。」

「據調查報告,沈露華是某國際資訊科技公司的管理層,位高權重。」陳壯思說。

「我不清楚她的工作,不過,經濟環境應該非常不錯,衣服整套是香奈兒的,水鑽耳環每隻起碼有三卡;還有,她手腕上戴的康斯丹頓,市值接近百萬呢。」童冰心咋舌。

陳壯思笑道:「你倒留意得仔細。」

「我們女人,特別會注意這些衣飾穿戴。」童冰心嘻嘻一笑,然後嘆口氣,神情變得嚴肅:「可是,富貴又何為?她只不過像大部份女人一樣,想生個孩子,這樣簡單的願望卻永遠無法實現了。我一想起她灰心絕望的眼神,就覺得她十分可憐。」

陳壯思問:「除了做切除手術外,真的就沒有其他辦法了嗎?有沒有什麽治療,可以保住器官,將來還能生孩子呢?」

童冰心表情十分無奈:「還能怎樣呢?我們試過的荷爾蒙治療沒有效,再拖延下去,癌症就可能擴散了。其實即使藥物有效,也會對病人的健康有不良影響,大大減低生育的能力;何況她年紀已大,本身已是不易懷孕的體質,即使癌症痊癒了,做母親的機會仍是非常渺茫啊。」

陳壯思默然,想了一會,也嘆氣:「我想,作為一個醫生,要替希望懷孕的病人做這種手術,感覺確是很殘忍的。」

童冰心說:「救命要緊。」

他問童冰心:「你認為,沈露華會否因為自己以後無法懷孕,而去偷別人的嬰兒?」

童冰心嚇了一跳,拼命搖頭:「不,不會!怎麼會有人這樣做?」

「可是,現在真的有人偷去嬰兒了。」陳壯思提醒她。

童冰心遲疑了:「我對她的認識不深,只是覺得她平素很理智成熟的樣子,不似是性情偏激的人。不過,當一個人情緒受到極度困擾時,也可能做出不正常的行逕,可是……她怎樣能拆除RFID警報器?」

「她是霍爾華芝大學工程系的碩士;在成為管理層之前,是公司的總工程師。」陳壯思說。「拆除嬰兒腳鈪,對她來說並非不可能之事;這也是我們懷疑她的原因。」

童冰心實在不太相信沈露華會偷人家嬰兒,但又覺得陳壯思說得合情合理,十分納悶,不自覺雙眉攢聚,心思重重。

*****

第四章

「我們說說第二個病人吧。」

「這個病人更慘。」童冰心說:「程雲開,34歲,懷孕十週時,發現腹中雙胞胎竟然是連體嬰兒。所有的醫生都建議她做人工流產,可是她與丈夫堅決拒絕,原因是他倆是虔誠教徒,反對墮胎。」

「連體嬰,生存率應該很低吧?」

「那要視乎雙胞胎的連體程度。倘若單單只是肢體相連、不涉及內臟和器官,出生之後做分割手術,存活機會頗高;不過身體始終會有殘缺,所以大部份孕婦都會選擇流產手術。然而程雲開的雙胞胎,情況差得很,不僅胸腹地方皮肉相連,甚至連肝臟也是兩胎共用的,難以做分割手術。在這樣的情況下,產前胎死腹中、或者產後夭折的機率,都是極高的;但是那對夫婦,仍堅持要把孩子生出來!這個決定,絕對是錯誤的,真不明白他們是怎樣想……」

作為醫生,專業的訓練要求思想開放,不應該隨意批判病人的個人選擇;然而,童冰心還是忍不住了,語氣裡充滿不以為然。

「退一萬步來說,就算雙胞胎能夠順利出生、長大成人,仍然會終生連體,受盡歧視和不便,前路十分堪苛,甚至可能會覺得生不如死!」

她說得很激動:「試想想,如果這對連體嬰長大後,質問父母『為什麼要把我們生出來受苦?』、『為什麼被強迫活下來?』的話,那他們該當如何回答呢?」

「即使這樣,她仍堅持要保住胎兒?」陳壯思問。

童冰心沒好氣:「我們產科的宋醫生,跟她夫婦倆說得唇焦舌裂,可是他們的主意卻仍堅如磐石。於是,我們一組醫護,便提心吊膽、小心翼翼、費心竭力,協助程雲開補住胎兒。她搬到醫院附近居住,幾乎天天來覆診,每隔一天就照超聲波,還抽血、抽羊胎水,做盡各種最新的基因測試。意想不到的是,兩個胎兒的生長速度頗為理想,孕婦自身也很健康。」

「漸漸大家有點樂觀。宋醫生和吳醫生聯絡了好些國際著名、曾替連體嬰成功做分割手術的外科醫生,又請教了不少初生嬰兒科專家,了解連體雙胞胎的出生及成長情況;甚至在初生嬰兒深切治療部,添置了不少設備,準備得十有七八了。誰知,程雲開在懷孕三十週時,兩嬰突然胎死腹中。」

陳壯思說:「那真的是十分悲慘。」

「當然,病人大受打擊,一時之間接受不了。宋醫生想要替病人做引導流產手術,病人只顧與丈夫相擁痛哭,拖延了整整一天才肯用藥。終於在大前天晚上,她將死胎排出來了,有神職人員立刻為胎兒洗禮、唸經、舉行儀式。她原本是產科病人,可是宋醫生擔心她若待在產科,看到其他產婦抱著嬰兒,會受到很大刺激,所以便讓她住進婦科病房裡休養。」

「你覺得她的精神狀態怎樣?」

「很不穩定。」童冰心沈吟,說出自己看法:「一時聽到她啜泣,淚痕滿面,自言自語地不知說些什麽;一時又大發脾氣,暴躁不安,找些因由喝罵護士和社工。精神科醫生每天過來看她三次,說道是創傷後遺症,給她開了些抗抑鬱藥,又轉介心理治療。她的身體康復得很快,但是心靈受到重創,可能需要許多日子,才能夠放下過去,慢慢療癒。」

陳壯思聽得非常認真專注,在記事本裡寫下要點。童冰心偷看,但見字體龍飛鳳舞,遒勁有力,甚具氣勢;再望望他的臉,棱角分明的五官,英氣勃勃的濃眉,只覺人如其字,都是那麽好看。

童冰心忍不住說:「你們真的懷疑她嗎?她只是個家庭主婦,怎會懂得打開那個精密的腳鈪?」

陳壯思抬頭,對著她淡淡一笑:「家庭主婦?你不知道,程雲開結婚前是做什麽職業嗎?」

童冰心搖搖頭。

「她是警察。」

童冰心張大了口。

陳壯思說:「程師姐跟我同讀一間大學,比我高三班,是成績優異生、總領袖生、游泳隊及田徑隊隊長,文武雙全,堪稱完美。在學院受訓時,更是個風頭人物,不論體力、智力、耐力,都比同屆的人優勝,關於她的獲奬事跡不計其數。」

他本來話語不多,但當談到程雲開的事情,卻是滔滔不絕,如數家珍:「畢業之後,她效力於情報組,出名的細心敏銳,查案時抽絲剝繭、明察秋毫,屢立功勞。她智計百出,跟蹤和探密功夫尤其令人津津樂道,大家都看好她,認為她的前途無可限量。」

「因此,去年她突然說要退休結婚生子時,我們都感到難以置信。上頭苦苦挽留,許諾停薪留職,待她生完孩子才復職工作,卻也不得要領。據講她是這樣說的:『我這幾年在警隊全力以赴,做出了成績,已無遺憾;現在到了這個年紀,就應該要專心一意,做個好妻子、好媽媽,不能分心,否則兩邊都會做得不好。』」

他嘆了口氣,眼角卻帶一絲微笑:「除了才華,程師姐的固執和完美主義,在警隊裡也是大名鼎鼎的。」

童冰心默默聽著,末了才說:「真是不可思義。我這幾天看她情緒脆弱,時好時壞,好像很依賴丈夫的樣子,哪想到她以前是警隊精英呢?」

「事實上,她是一個曾經受過專業訓練的人士。」陳壯思正色地道:「以她的聰敏和毅力,若然決心要偷一個嬰兒的話,拆除腳鈪這些小事絕對不會難到她;至於破壞閉路電視、偷取工作証等,對她來說更加是易如反掌。所以,我們必需調查。」

「原來如此。」童冰心瞧著陳壯思,似笑非笑,心中若有所思。

*****

第五章

「接下來,是方睛川。」

「若論動機,她最有可疑。」童冰心忍不住評論:「她的腦子病得很嚴重。」

陳壯思說:「我手上最少她的資料,麻煩你詳細告知。」

童冰心娓娓道來:「方睛川,27歲,未婚,無業,與父母同住。三年前,患上精神分裂症,間中出現妄想或者幻覺,同時亦有躁狂抑鬱等情緒癥狀,一直在本院的精神科覆診。」

「上星期,她下腹疼痛入院,在婦科部檢查,超聲波顯示她兩邊卵巢上,有大量細小的囊腫,多次驗血後,証實是『多囊性卵巢綜合症』,需要服藥治療。」

「原本她可以一早回家,可是精神病突然發作,她堅稱自己有身孕,需要特別照顧,拒絕出院,於是我們便叫精神科來看看。他們加重了氨磺必利和阿立哌唑,但卻出現了副作用;於是便要留她在院裡幾天,調校藥物份量。」

「說不定她真的是懷孕了?」陳壯思問。

「當然不是!那只是她的思覺失調。多囊性卵巢綜合症的病人,因為體內雄性激素過高,多數是不孕的。我們替她照超聲波、驗血,百份百肯定她沒有懷孕,還將報告細細地解釋給她聽。然而,她堅執地相信自己有身孕,而且已經有八個多月,嬰兒快要出生;她說那些檢驗不準確,那些報告全都是我們捏造出來的。」

「後來,精神科說,藥物調校好了,讓她出院。她出院時,還嘻嘻哈哈地笑著說:『我現在先回家去,過兩天孩子要出生時,再回來見各位醫生姑娘。我好期待啊!』」童冰心苦笑著搖搖頭:「真是病得很徹底呢。」

陳壯思說:「我聽說有種叫『假孕症』的病,病人出現各種懷孕的生理症狀,例如作悶、肚脹等等,但卻沒有懷孕。」

童冰心點頭說:「的確是有『假性懷孕』此病,多半是心理因素所造成。一般認為,是內分泌系統出錯,分泌出高雌激素、催乳素和皮質醇等物質,使身體出現類似懷孕的變化。不過,方晴川的月經停止、體重增加,純粹是因為本身的卵巢疾病,並非『假性懷孕』。她還說,感到腹中嬰兒在踢動呢,常叫我們醫護人員去摸她的肚子感受一下,詭異極了。」

陳壯思問:「她以為自己懷孕,那麽孩子父親會是誰呢?」

童冰心聳聳肩:「我不知道,我沒有問,不知道高醫生有否問過她,或者精神科鄭醫生會比較清楚。」

「聽你所說,她似乎神智十分錯亂,想來偷嬰兒是有難度的。」

「那不一定……咦,你們不知道嗎?方晴川以前讀書時,是國際數學冠軍,被譽為『天才少女』。」童冰心說。

陳壯思十分意外:「真的假的?你如何得知?」

童冰心說:「我讀中學時,也有參加國際數學比賽。方晴川比我大三年,也不同校,可是我們這班『玩數學』的中學生,個個都聽過她的名頭。她是連續四屆冠軍保持者,曾多次代表本市參加國際賽事,贏得無數獎項,後來被美國麻省理工學院錄取;那時候人人艷羡不已,都以她的成功作為奮鬥目標。」

「後來怎樣?」陳壯思追問。

「沒有人知道她後來怎樣。」童冰心說。「根據病歷記錄,她被確診精神分裂症時,大概才24歲;在此之前,她在美國做過什麽,就不得而知了。」她深深太息:「想不到當日的天才少女,竟然落得如此下場呢。」

「她是因為渴望有孩子,所以才幻想自己有孕吧?」陳壯思說:「如果是這樣,她也會有偷嬰兒的動機。」

童冰心作出猜測:「據她的母親所說,之前她沒有提過懷孕,只是這次入院,得悉患了『多囊性卵巢綜合症』,才開始說自己腹中有孩子;想來她知道此病能夠導致不孕,故此幻想自己懷孕吧。」

「這三個病人有個共通點,都是極之聰明出色的女性,渴望有小孩,卻無法如願,情緒受到困擾。」陳壯思說。

童冰心慨歎:「都是可憐不幸女子。」

她向陳壯思訴苦:「我們婦產科,每逢星期三下午看門診。左邊一排房間,是『人工受孕』診症室,一對對渴求懷孕生子的父母,心急如焚,不論多麽危險辛苦的檢查和療程,都肯嘗試。右邊那排房間,則是『終止懷孕』診所,多數是未滿十六歳、不愛讀書只愛夜遊的女孩,進來做第四次墜胎手術。」

「一邊是『想生沒得生』,一邊是『能生卻不要』!做婦產科醫生,每天看著這種事,總覺得人生充滿矛盾。」

陳壯思問:「那你為什麼要做婦產科?」

童冰心抬起頭,仔細想了想,說:「婦產科這個職業,就好像坐過山車,你可以看到非常悲傷的事情,例如流產和癌症;但是在另一端,你會看到天下間最美麗的風景:快樂的孕婦、健康的嬰兒、勇敢而成熟的婦女。我會因為手術成功而感到興奮莫名;人工受孕、協助分娩這類工作,更令我有無限的滿足感,無論睡眠不足多麽辛苦,一想到可以幫助病人,就立刻精神抖擻起來。」

陳壯思看到冰心的臉上,流露出意往神馳的光彩,粉嫩的雙頰猶如初開的桃花,不由得心神蕩漾。

童冰心拍拍他的肩膀:「不是要向那三個病人問話嗎?我陪你一起去。」

陳壯思回過神來,深深吸一口氣,微笑道謝。

誰偷走了嬰兒(2)

第六章

三樓婦產科會客室。

第一位面見的是沈露華。

「沈女士,我是陳壯思督察,這位是我的助手張春曉;至於童冰心醫生,你本是認識的。」

沈露華微微點頭,並不言語。端莊秀麗的她穿著深紫色套裙,質料名貴,衣襟上別了一隻玫瑰金鑲粉紅碎鑽扣針,配襯同款耳環和手鐲;左手無名指上的梨型白鑽,像隻鴿子蛋,閃爍不定。

「之前在電話上跟你提及過,警方想了解一下你今天的行蹤。」

「我知道,醫院不見了個嬰兒,你們懷疑是我偷去了。」乍聽之下,語氣平靜得來冷冰冰的,跟她不苟言笑的臉容如出一轍;但童冰心卻隱隱覺得,她的聲音深處正在顫抖。

「千萬別這樣說,我們只不過是想請你協助調查而已。」陳壯思說。

沈露華說:「今早我一直待在單人病房內,連午飯也在房裡吃;下午辦好出院手續,就坐自家司機的車子回家,沒有外出,沒有拿走什麽嬰兒,就是這樣簡單。」

「你家裡有什麽人跟你一起,可以作證?」陳壯思問。

「只有一個老傭人。」

「你先生呢?今天是他接你出院吧?」

「他替我辦了出院手續之後,各自分開回家。」她頓了一頓,神色黯然:「他在外邊另有頭家。」

童冰心意想不到,不禁輕輕「嗯」了一聲。

沈露華望她一眼,眸色凛若冰霜,說:「他是家中獨子,長輩一直希望他能傳宗接代,可是我們嘗試了生孩子這麽多年,所有精力和決心,早已消耗殆盡。如今我還患了這個病,連最後一絲的可能都幻滅了。」

「保得住性命,以後的事可以從長計議。」童冰心不知該怎樣回應,只得含糊其辭。

沈露華瞪著童冰心良久,聲音變得苦澀:「你們這些年輕人……不停嘗試卻無法懷孕,那種壓力,你們這些年輕人又怎會懂?自卑與自責、別人的眼光、身體所受的苦楚,林林總總,即使是最恩愛的夫妻,都跨越不過這些折磨!」

她說:「到了後來,我想生孩子也並非為了維繫和他的關係,反正我們之間早已無法挽回;我只是想有自己的孩子,作個伴兒。」

冰山般的外表碎裂,露出軟弱的內心,她的眼淚簌簌而下。

「上星期,高醫生告訴我,癌症有惡化趨勢,必須馬上動手術;那等於宣佈了死刑。」

童冰心惻然。不育婦女的心情,她的確是不懂,可是她相信那苦楚一定是難以言喻的。她輕輕地坐在沈露華身旁,給她紙巾抹臉,手搭在她的肩膀上,表示同情。

「其實,你們懷疑得合理。」沈露華一邊拭淚,一邊哭訴:「我這兩天在醫院,有幾次乘搭電梯,看到那些抱著初生兒、一臉幸福的女人,心裡不是不羡慕的。小小嬰兒多麽可愛,我多麽想問那些媽媽,可否讓我抱一抱……我既想抱又不敢抱,怕抱過了就捨不得放下了。」

「你們不會理解真正絕望的感覺。年輕時有一段時間,我也曾經以事業為重,覺得女人不一定要生孩子才幸福。可是原來,不想生和不能生,根本是兩碼子的事……」

童冰心低聲安慰。

沈露華哭了一陣子,情緒逐漸平服下來。她從口袋裡取出小鏡子,撥撥頭髮,整理好衣衫,喝了口水;眨眼間,又恢復了原先的端莊平靜姿態;跟幾分鐘之前哭得肝腸寸斷的她,判若兩人。

將女性情緒的變幻莫測,演繹得淋漓盡致;陳壯思看得眼花繚亂。

離開時,剛走到房門,她又驀然回過頭來,說:「醫院那些初生嬰兒腳鈪,用的尼克工業的出品吧?」

陳壯思馬上回答:「對,是第六代的RFID。」

「我聽聞,該公司曾經因財務問題,出了一批偷工減料的次貨。我並沒有仔細研究,只是偶爾瞥見,那些嬰兒用的腳鈪,塑膠用料薄弱,接駁位有瑕疵,整體設計都有問題;倘若要從腳上拆除,簡直是輕而易舉。」

她冷笑一聲,不理會楞在當地的陳壯思,轉身而去。

陳壯思告訴助手張春曉:「趕快聯絡小李,叫他調查尼克工業有限公司的背景,以及過往的產品記錄;同時通知醫院保安部,叫他們小心留意其他嬰兒的安全,以及其他使用RFID的病人,包括兒科病人、腦退化病人……甚至是殮房的屍體。」

張春曉答應著出去了。

童冰心伸伸舌頭:「想不到醫院的保安系統,竟然如此疏漏,不堪一擊。」

陳壯思接口:「簡直就是形同虛設。」

現在只有他倆在房裡。童冰心想找個藉口,坐到他的身邊。

她先喝乾手上杯水,然後挨近陳壯思,向他的杯子伸出手,眼神示意著:「我可以喝嗎?」

陳壯思正在想事情,隨便點點頭,童冰心便順勢地坐在他身旁,拿起他的杯子,慢慢啜著,一邊暗暗的打量他。

只見他的身子向後靠著沙發,雙手橫放胸前;每當他專注思考時,就會做此動作。他緊繃的白裇衫和認真的表情,異常性感,充滿雄性魅力,童冰心忍不住偷偷吞了一下口水。

正想找點話題來說,房門卻被敲響,大煞風景。張春曉伸頭進來:「陳Sir,程師姐來了。」

陳壯思連忙說:「請她進來。」然後立刻站起。

童冰心也只好慢慢放下杯子。

*****

第七章

程雲開瓜子臉龐,留著短髮,身材苗條,手腳修長而結實;除了小腹稍微隆起外,根本看不出是產後不久的婦人。

她穿上簡單的連帽衛衣、運動長褲和球鞋,外表得天獨厚一如少女;只有那精明而略帶霸氣的目光,以及眼角皺紋間的一點點哀愁滄桑,悄悄出賣了她的真實年紀。

她的丈夫卻是很憔悴,灰髮凌亂,鬚根滿腮,眼神充滿憂鬱。他的打扮倒是成熟斯文,看起來像程雲開的父親多過丈夫。

「程師姐,林先生,請坐。」雖然這位師姐的模樣年輕,陳壯思卻對她非常尊敬,動作語氣都小心翼翼。

「我是陳壯思,科技犯罪科。」

程雲開點頭:「我認得你,以前在學堂年年考第一的師弟。」

童冰心瞪大雙眼望著陳壯思,心想:「好傢伙!才貌雙全。」

「師姐,對於你的不幸遭遇,我聽說過了,深表遺憾。」

程雲開嘆了口氣,雙眉緊皺。

林先生輕輕捉住妻子的手,以示安慰。

程雲開望著天花板上的古老吊燈,緩緩地說:「當初知道懷上雙胞胎,我們真是興奮極了。離開警隊後,我的人生目標就是做個好妻子、好母親,以為夢想成真,誰知發覺竟然是連體嬰兒……」

「確診之後,那間醫院的醫生認為胎兒的存活率太低,未來出生後進行分割手術危險性大、費用高,而且生活品質會差,因此建議人工流產。我們兩夫妻不同意,那間醫院便直言,絕對不會替我接生,叫我另覓高明。」

她娓娓道來,條理分明,細節扼要之處講得清晰。

「於是我們去第二間醫院。他們的醫生,曾經在國外參與過連體嬰分割手術,非常有興趣接收我入院。還以為,終於找到真心幫助我們的人了,誰知道……」

她略頓一頓:「……誰知道他們也說分割成功的機會率很低,極可能僅有一個嬰兒存活。他們表示,希望另一個孩子去世後,遺體可供醫院作教學使用。我聽了簡直想吐,他們目的很明顯,純粹把胎兒們當實驗品,並非真的為我和孩子的健康生存著想!」

程雲開說到這裡,開始有些激動,提高了聲線:「什麽『醫者父母心』?這些人,還配做醫護嗎?」

林先生拍了拍她的手臂,讓她冷靜下來。

童冰心皺了皺眉頭;她一向不同意林氏夫婦的選擇。

雖說每個人都有誕生和生存的權利,可是這對連體胎兒嚴重畸形,誕下之後會永久性殘疾,受盡社會歧視,亦為家庭帶來沉重負擔,一輩子在生活中受罪;無論心理還是生理上,根本毫不人道。

任何正常的人,都會認為終止妊娠是最理性的做法。倘若林氏夫婦決心要走這條既錯誤又艱苦的路,就不該怪責別人不支持他們。

她偷望陳壯思,卻見他坐得端正,專心致志地聆聽著,一副畢恭畢敬、幾乎是虔誠的樣子,心裡滿不是味兒。

程雲開喘了幾口氣,才繼續道:「最後,我們找到了這間醫院。宋醫生起初也很反對我把孩子生下來,但這是我夫婦倆的選擇,他尊重我們的意願,願意協助我妊娠和剖腹產子。饒是如此,這裡也有許多醫護不以為然,給我難聽的說話……」

她眼角仿彿瞥了童冰心一下,還是只是童冰心的錯覺?「……都認為堅持誕下這對孩子,是十惡不赦的壞事,明示暗示,勸我打掉胎兒。每隔兩天,就安排一些社工、心理學家、病人組織團體等,走來告訴我生下連體嬰兒的諸多害處,給我平添許多壓力……」

她咬牙切齒:「就是在這些壓力之下,我的孩子們才會夭折的!」

林先生補充了一句:「對於此事,我們保留向醫院追究的權利。」

童冰心不禁氣得臉紅面赤。

誠然,醫院裡所有人,都打從心底地覺得程雲開不應一意孤行、堅持繼續懷胎;但即使如此,在過往數月以來,有誰不是盡心盡力、提心吊膽的替她保住這對胎兒?

程雲開夫婦究竟有否想過,胎兒長得越大,胎死腹中時所引起的傷痛就會越大;不單止是父母感到傷心,對於有份照顧他們的醫護來說,也會造成不可忽視的心靈創傷與挫敗感。

明明大家都很努力,亦明明知道悲劇終究會發生,這對夫婦卻想將所有責任推到醫護身上……他們的腦袋真是徹頭徹尾的有問題!

林先生一邊輕拍著妻子的背脊,一邊說:「我們是虔誠的教徒,我還是個神職人員,對於神賜予的小生命,我倆是絕對不會放棄的。」

他的聲音溫柔低沉,誠摯之中帶著半分憂鬱,十分悅耳:「孩子的身體有缺陷,這是神的旨意,為的是要鍛煉我倆的信仰和毅力,表現我們的大愛,為其他弟兄姊妹作一個榜樣。」

童冰心嗤之以鼻,心想:「你們只考慮到作為教徒的操守榜樣,可有否從胎兒的角度去看?你們有沒有想過孩子的生活品質?」

他說:「由一間醫院轉到另一間醫院,我們並沒有放棄過。」

程雲開大聲地說:「其實,我和孩子們只不過是想生存罷了;生存,如此基本的權利,為什麽不肯給予我們?誰人有資格去剝奪?」

那麽,倘若做分割手術時必須放棄一個孩子,又由誰去決定犧牲哪一個呢?即使是父母或醫生,也有資格去剝奪孩子的性命嗎?

簡直不可理喻!童冰心心裡狂罵著。

此時,陳壯思開口了:「程師姐,我知道你很心情很壞。可是我們今晚見面,是想請你協助調查一宗嬰兒失竊案件。」

「嬰兒失竊,關我什麽事?啊,醫院保不住我的孩子,還要懷疑我偷了嬰兒嗎?真是豈有此理!」

她的聲音帶著嗚咽,表情卻十分忿怒:「因為我死了孩子,你們就冤枉我偷了別人的孩子嗎?這就算是動機?」

陳壯思努力地陪小心:「我們不是懷疑你,只是循例訪問每位下午時份出入產科的病人而已。」

「我沒有偷嬰兒!」她怒吼:「自從調來三樓之後,我根本沒有落過去產科的病房!你們沒看過閉路電視的嗎?」

陳壯思無奈地說:「閉路電視壞了。」

「當然,這家醫院的保安實在太過不堪。」程雲開雙手攤放胸前,說:「我初初到來時,已經覺得很不妥。像產科的正門裝了鏡頭,走廊左端又有一個,拍攝角度重覆了;可是右端近櫃門的一大片地方,卻是死角位,完全拍攝不到,有誰往那邊一縮,就可以躲過入鏡。」

她如數家珍:「還有幾個死角位,像男厠門口、九號與十號病房中間、育嬰室對面的儲物間、後樓梯入口,全部都沒有cover;婦科這一層也是如此。究竟是誰負責這些爛設計的?」

程雲開不愧是受過專業訓練的前警務人員;童冰心在此部門工作了大半年,從來沒有留意過閉路電視安裝在哪兒。

「還有,這兒的員工太大意,護士站長期無人站岡,什麽人進進出出都不知道,毫無危機意識。好像婦科那個什麽張姑娘,她的工作証,就整天擱在護士站的桌子上,任何人經過都可以輕易拿走。」

童冰心與陳壯思快速地對望一眼,並不作聲。

程雲開說:「那個張姑娘,好不討厭,經常大大聲的說『生孩子簡直自作自受』、『女人幹嗎要做孩子的奴隷』之類的說話,又說什麽『孩子若非貌美健康十項全能,就千萬不要生』,口出狂言,她以為自己是誰啊?」

童冰心慚愧低頭。張碧山跟大伙兒閒聊時候,的確是口沒遮攔,說話又大聲,絲毫沒有顧及病人的感受。

程雲開說:「這間醫院,不僅工作人員心腸壞、服務差,連保安也如此不濟,難怪會有嬰兒失竊呢!」

童冰心聽她語氣中似乎帶著幸災樂禍的嘲諷,實在忍不住了,「霍」地站起來。

程雲開瞪著冰心,眼神裡充滿挑釁。

陳壯思連忙彈起,按住了冰心,拉著她的手坐下。

僵持良久,陳壯思用最平靜的語氣,向程雲開說:「師姐,我需要知道你今天的行蹤。」

程雲開「哼」了一聲,過了一會,才沒好氣地說:「九時宋醫生來病房看我,十時到醫院的花園裡散步,中午在四樓餐廳吃午飯,吃完就辦手續離開……我丈夫一整天都跟我在一起。出院後回家洗澡,之後到我媽媽家吃晚飯,接到陳Sir電話後就過來了。怎樣?有可疑的地方沒有?」

「你家裡有什麽人?」陳壯思問。

「有個鄉下來的教友,暫時寄居在我家。」林牧師說:「不過他今天整日外出,也不知道去了哪兒。」

「好的,謝謝你們提供資料。如有需要,我們會再跟你們聯絡。」

林程二人走後,空氣依然氣氛緊張,兩人沉默不語。突然,童冰心發覺陳壯思仍捉著她的手。

陳壯思連忙鬆手。

童冰心滿臉通紅,心中竊喜。

半晌,陳壯思結結巴巴地說:「她……以前不是這樣的。」

「兇得很。」童冰心苦笑說。

陳壯思說:「以前也很兇,不過為人樂觀積極,擇善固執,不像剛才見到的那般憤世嫉俗、怨天尤人。可能喪失胎兒對她的打擊太大了,令她改變了人生觀。」

「這個自然,遭受如此創傷,情緒一定會大受影響。」童冰心將溜到嘴邊的「自討苦吃」四個字,硬生生吞回肚裡。又說:「希望這情況只是短暫的吧。精神科醫生已經給她開了抗抑鬱藥,時間慢慢冲淡一切,假以時日,應該可以回復到……」

她忽然咧嘴而笑:「……回復到你暗戀她那時候的樣子。」

陳壯思整個人彈起來,大叫:「我哪裡有暗戀她啊?你……」看著童冰心笑得嬌媚燦爛,自己也不禁一笑:「你別亂說。那時候眾師弟妹都視她為偶像。唉,看到她現在這樣子,真叫人難過。」

*****

第八章

接著是方睛川,她身上穿著病人服飾。

陪她進來的是精神科醫生鄭柏森;童冰心暗叫不妙。

鄭柏森見到她時也一怔。他看了看跟她貼近而坐的陳壯思,臉色一沉;但隨即又馬上換了個友善的笑容,顯得親切溫柔:「冰心,你也在這裡。」

童冰心懶洋洋地「嗯」了一聲,當作回應。

陳壯思立時察覺到兩人有不尋常的關係,倏然間覺得心煩意亂。

大家都望著陳壯思,等他發話,見他神色古怪、不發一言,都感到突兀。過了片刻,還是張春曉打破尷尬的沉默,說:「陳Sir,不如叫大家都坐下吧。」

陳壯思心中一凜,馬上壓下滿腦子的雜亂思維,心中忙叫自己專注工作。

方睛川長得非常漂亮,雙眉修長,眸子烏黑,皮膚蒼白得像透明一般,一頭濃密的秀髮散落肩上;細看之下,卻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人,目光空洞,眼睛永遠望著別人看不見的東西,表情恍惚,心馳遠處。

「方小姐,我是陳壯思督察,這位是童冰心醫生,你們之前應該見過面了。」

方睛川眼角瞅著陳壯思和童冰心,不言不語,臉上帶著詭秘的笑容。

鄭柏森說:「我是方小姐的精神科醫生鄭柏森。方小姐今午出院之後,情況不太穩定,她的父母將她送回來,在精神科病房觀察一晚。」

陳壯思說:「原來如此。方小姐,我想請問你今天出院前後的行蹤。你早上做過什麽,你還記得嗎?」

「早上?早上沒什麽的,就是在醫院裡四處逛逛……」她說話的聲音尖細,忽高忽低,令人聽得混身不舒服。

陳壯思問:「你到過醫院哪些地方?獨自一人還是有人陪伴?」

她的望著陳壯思頭上的空氣,目光散亂,彷彿說著夢囈:「我到過……藥房、X光室、門診部、餐廳廚房、游泳池、醫院大堂……」

鄭柏森站在她背後,對陳壯思輕輕搖手,表示都不是真的。

「……當然我是單獨一個人啦。高醫生叫過我乖乖待在病房裡,不要亂走,我才不會聽她的,嘻嘻,嘻嘻。」

陳壯思問:「病房有護士看守著,你怎能隨便離開呢?」

「我……我有不可思議的神秘力量。」她理所當然地說:「能出入別人無法去到的空間,看得出隱藏心底的秘密,預測到沒人得悉的未來。」

陳壯思唯唯諾諾;童冰心和張春曉扭轉過頭,強忍著笑。

方晴川突然湊近陳壯思的臉,神經兮兮,煞有介事的低聲說:「你幹嗎不問我,昨晚去過哪兒,嗯?你猜猜,我昨晚去哪兒?」

陳壯思微笑搖頭。

方晴川得意洋洋地說:「昨晚我整晚都在育嬰室,跟我的寶貝在一起呢!」

鄭柏森又在背後搖手。

陳壯思裝作毫不在乎,問道:「那麽,你是如何進入育嬰室的?」

方晴川別轉過頭,表示不想說。

眾人正不知所措,她又忽然靠過來,大聲的說:「當然是用職員証啦,那還用問?笨蛋!」

「你用誰的職員証?」

方晴川瞇起眼睛,睥睨陳壯思,豎起食指舉在唇上:「噓……」哈哈一笑:「不告訴你。」

陳壯思不得要領。童冰心忍不住插嘴:「你的寶貝呢?他現在在哪裏?」

方晴川望了望冰心,說:「寶貝,當然在家中啦。」

她神情充滿溫柔,十分陶醉的樣子:「他在我的肚子裡八個月,天天與我作伴,我倆感情是極好的;直至前天把他生下來,我終於可以看清楚他的臉:圓圓的大眼睛,卷鬈的頭髮,很小的手和腳,手臂有藍色胎記。」忽地又變得很緊張:「陳Sir,我要回去看我的寶貝了,你問完了嗎?我趕著回去。」

她一邊喃喃自語,一邊站起來,似乎真的打算離去。

鄭柏森輕輕拍拍她的肩膀,說:「等一等,晴川,先等一會。」

童冰心冷不防問道:「誰是寶貝的爸爸?」

方晴川呆住,盯著冰心,半晌不說話。

忽然,她失聲大叫,尖銳的嗓子,嚇得門外的護士們也伸頭進來看過究竟。

待方晴川平靜下來,鄭柏森說:「我的病人似乎情緒不穩,需要休息,你們別問她太多東西了。」然後微微瞪了童冰心一眼,似乎怪她多口,刺激了病人。

童冰心心中有氣,回瞪了他一眼。

此時方晴川卻對童冰心說:「我寶貝的爸爸是誰,不告訴你。你將來寶貝的爸爸,就當然是陳督察啦!」說著向陳壯思一指。

大家一愣。鄭柏森半拉著方睛川走向房門,哄著她說:「好啦,好啦,時間到了,我們走吧!」

方睛川猛地裡情緒失控,不肯走,用力扯著鄭柏森,大叫大嚷;童冰心和陳壯思都站起來,幫忙安撫。

混亂掙扎之間,方睛川忽然面向鄭柏森,說:「她寶貝的爸爸是陳Sir啊,她寶貝的爸爸不會是你。鄭醫生,你死心了吧!」

眾人一時鴉雀無聲;待回過神來,只覺得既尷尬又好笑。

鄭柏森鐵青著臉,生拽活拖,終於將方睛川帶走了。

*****

房間終於安靜下來,剩下二人獨處。

陳壯思看著眼前美麗的童冰心,想起剛才方睛川的話,有點心猿意馬,想入非非。

童冰心卻在暗想,自己與鄭君和陳君、那隱隱約約的所謂「三角關係」,連她本人都未搞得清楚;不知道方晴川一個陌生人,如何在短短時間內察覺出來。

難道她真的擁有「不可思議的神秘力量」?

童冰心噗哧一笑,取笑自己的幼稚想法。

陳壯思被那卻倏然的嬌笑弄得意亂情迷,禁不住踏前一步,身體貼近童冰心,溫柔地望著她的雙目,緩緩地湊近她的臉。

童冰心聞著他的男子氣息,看到那英俊無比的臉,腦袋早已一片空白;見他正吻過來,想也不想,輕輕把頭一側,引頸相就。

可是當雙唇正要接觸之際,口袋的手機嘩啦嘩啦的響起來;兩人嚇了一跳,均馬上向後彈開。

他們相對苦笑,心想自己此刻的表情,一定跟對方的一樣尷尬。

童冰心聽完電話,告訴陳壯思:「是急症室打來,有個我們婦科的舊病人緊急送院,叫我去看看。」

陳壯思說:「我……我也要去找我的同事,跟進尼克工業的資料,然後再往三樓,向張碧山姑娘多問幾個問題,主要關於剛才那三個病人,看她覺得誰有可能拿了她的工作證。」

童冰心奇怪:「碧山不是下班了嗎?」

陳壯思說:「她說她不放心,會晚一點才走;而且她住在附近,回家也很便捷。」

童冰心想了一想,笑著說:「想來她明天要上早班。她其實住得很遠,車程近兩小時;因此每逢要上早班,前一天便會在她姨媽的家過夜,就在醫院旁邊的屋苑,五分鐘路程而已。她的丈夫也習慣了,從不介意。」

「原來如此。」

童冰心突然感覺慚愧,低下頭說:「工作要緊,找到嬰兒是當務之急。」

陳壯思也不好意思,悄聲說:「你今晚當值,會整晚待在醫院裡吧?等我處理完正事,再打電話給你。」(待續)

誰偷走了嬰兒(3)

第九章

婦科病房內一個年老病人,吃過晚飯後覺得胸口劇痛。童冰心給她做了檢查、注射止痛藥物,又安排心臟科醫生來看看。

處理完畢,她穿過走廊去洗手間。

忽然,一個熟悉的身影略過。童冰心匆匆一瞥,似是上司高潔醫生。

高醫生不是早就下班了嗎?聽說她家中有急事,連嬰兒失竊如此大事都交給童冰心跟進,就倉促歸家了;為什麼她會在這個時候回來醫院呢?

童冰心慢慢走近高潔的辦公室,聽到一陣咔嚓聲響。只見門已打開,高潔正在抽屜裡翻來翻去,不知尋找什麽。

童冰心在門上敲了兩下。

高潔抬起頭來,一怔,說:「啊,冰心,是你。」

「高醫生這麽晚還回來啊?」

高潔匆匆把一些東西塞進手提包,一邊替抽屜上鎖,一邊說:「我漏了些重要的東西。怎麽了?找到嬰兒沒有?」

「還沒有。我跟陳督察訪問了三個病人,卻仍毫無頭緒;宋醫生正與行政部那邊緊急處理,忙得不可開交。」

高潔露出黯然的神情,低聲說:「已經大半天了,這麽小的嬰兒,只怕……只怕凶多吉少。」頓了一頓,說:「他的父母一定非常傷痛,希望能捱得住這個打擊,不知道他們現在怎樣了?」

「我還未到過二樓呢,今天產科是美華當值,我打算整理完牌板後,去找她打聽一下。」

高潔想了一會,又問:「那三個病人呢?」

童冰心苦笑:「她們本就情況欠佳,現在被警察懷疑偷了嬰兒,心情就更加壞了。」

高潔深深呼出一口氣。「她們都很不幸。作為醫生,看到病人陷入窘境,有時也感到很大壓力。」

她緩緩坐在辦公椅上,說:「像沈露華般,她想生孩子,老天爺卻不允許,甚至以癌症威脅她放棄懷孕。我替她做切除子宮手術時,其實心情非常矛盾,感覺自己就像個劊子手,握殺了一個女人的最後希望。你明白這種感受嗎?」

童冰心搖搖頭。儘管她會對病人有同情或同理心,但每次進入手術室時,會馬上將自己的思維轉換成「專業模式」,心中眼中只有器官、儀器、維生指數、和傷口的縫合,不會去思考病人的情緒和人生意義。

唯其如此,才能防止做醫生的人瘋掉。

高潔繼續說:「程雲開就不用說了,一開始就是悲劇;但她將來仍有機會健康懷孕,還不算是最差。不過方睛川就不同了,我跟她談過很多次,雖然她瘋瘋癲癲的,但其實是個十分渴望生育的年輕女子;當我告訴她患上polycystic ovary的時候,她眼裡閃過的悲傷難過,要很仔細才能看得出來,可我至今仍不能忘記。」

高潔醫生對病人的關心,是有口皆碑的。婦女病患者多有難言之隱,童冰心見高潔有時會將護士遣出診症室,好讓病人可以單獨跟醫生相處,暢所欲言,傾訴疑難。

高潔非常有耐心,每每一談就超過半小時,病人離去時,有的愁眉舒展,有的眼眶腫紅,均是一副如釋重負的表情。由此可見,跟高醫生談話後真是能抒發情感,得解千慮。

所以,婦科眾醫護都非常尊敬高潔。她不但醫治病人身體,更會照顧她們心靈,以女性獨有的細膩觸覺和豐富同理心,容許病人盡訴衷情;比起鄭柏森之流,應該更像一個精神科醫生。

童冰心說:「但是,即使方睛川沒患上polycystic ovary,她也不適合做一個母親吧?」

高潔嘆氣:「你覺得精神分裂的人不適合做母親?其實世上又有多少完美的母親呢!沒有妄想症的,可能有情緒病;沒有精神病的,可能體力不夠好;沒有健康問題的,可能智力低;聰明的,未必有財力;富有的,家庭關係複雜。還有,樣子醜陋的、脾氣暴躁的、辦事效率低的、夫妻不和的、學歷不夠的、年紀太大太小的、命運不順的、廚藝不精的……難道這些女人全部都不配做人母親嗎?倘若如此,這世界又有誰能當母親呢?」

童冰心不以為然。她見過有些女人因為打麻雀輸了而打罵孩子,也見過強迫子女努力讀書考第一的「怪獸家長」。還有些「極品母親」,幾十歲人仍像個孩子般幼稚,拋夫棄子,去追求愛情、自由、奇怪夢想,或者根本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做什麽;置孩子於不顧,任由他們自生自滅。

「生孩子要先考牌」——這是童冰心深信的道理。養育兒女並非簡單的事,非得要智勇雙全、準備十足不可。

不過,高潔是上司,童冰心是不會跟她辯論的。

「想當年,我初做婦產科時,有許多同事因為信仰問題,堅拒做替病人做人工流產,於是所有流產手術都全部交給我了。」高潔望了望童冰心,臉露苦笑:「當然現在不會有這種事了;這個年代,墮胎有什麽大不了呢?可是當年的人就看得很嚴重。於是,我每天至少做八個十個流産手術,天天做,像個機械人般,由幾週至二十幾週的胎兒都有。」

高潔垂著頭,聲音哀傷,像在自言自語:「起初覺得沒什麽,一心只專注於如何將手術漂亮地完成。待做得純熟後,反而開始意識到吸引器下強大的負壓,把胎兒輾碎成塊狀、從子宮裏取出來的感受。親手握殺一條小生命,那種恐怖、殘忍與痛苦,曾經讓我晚晚噩夢……」

她過一會兒才回過神來,抬頭望著童冰心說:「你年輕,當然不會明白了,待你多做幾年才說吧。」

童冰心有點納罕地望著高潔。

高醫生雖然和藹可親,但一向都是最沉著冷靜的;不論病人的病況有多危急、手術時併發症有多驚險,抑或遇上行政問題、無理取鬧的上司、難纏的病人等,她永遠表現得從容鎮靜,不會顯露出起伏情緒。

正因如此,幾個實習醫生在背後,都稱高潔為『最接近神的女人』,心底裡對她幾乎是神聖地膜拜,佩服得五體投地。

然而,今夜的高潔,似乎從天神變為凡人,多愁善感,長吁短嘆,而且面容憔悴落漠,有點走神。

童冰心看得不忍,想要改變話題,說:「我剛從急症室收了個病人入院,你想看看她的病歷嗎?」

高潔說:「不用了,我趕著要回家。若有困難,你找當值的宋候新或美華幫你吧。」

她拿起手袋,與童冰心步出辦公室,邊鎖門邊說:「我剛發了電郵,向人事部請三天假,林醫生會接手我的病人,都不是複雜的個案,應該沒問題的。」

「我先走了,家中有急事。」算是解釋為何突然請假。

她輕輕搭著童冰心肩膀:「麻煩你,不要告訴別人我回來過,免得大家怪我不順便巡一巡房,好像不負責任似的,我會難為情。」說著,匆匆忙忙地離去。

童冰心發現高潔穿的仍是今早上班的衣服,藍色襯衣上有一片米白色的污漬。

*****

第十章

童冰心剛走到二樓產科病房大門,就碰到初級醫生吳美華,正拿著藍色的腰形盆子,裡面裝著幾瓶剛從病人身上抽的血液。

「喂,情況怎樣了?」童冰心急不及待地問。

吳美華把童冰心拉到一旁,左右看了沒人,才壓低聲音說:「糟糕透了。那嬰孩父母自不用說,哭得死去活來;還有幾個祖父母姨媽姑姐,有的哭,有的叫,有的咬牙切齒要控告醫院,雞犬不寧,真如末日亂世一般!可憐我們的宋醫生,又要應付行政部公關部,又要跟警方合作,又要慰問病人,又要安撫員工,還有一大堆文書文件要寫呢,都沒時間去顧及病房其他孕婦產婦了!」

她哭喪著臉:「剛剛才有三個孕婦生了,簡直是兵荒馬亂,幸好林醫生特地趕回來幫忙接生,否則要我自己一個去應付,怎做得完呢?」

童冰心說:「你不早說?我可以幫忙啊。」

吳美華說:「我忙得連厠所都沒時間去,都來不及打電話向你求救!況且,你一個實習醫生,又不懂單獨接生、做剖腹産,無論做什麽都要靠我監督,又有什麽用呢?」

她並非要埋怨或諷刺童冰心,只是忙得昏了,一時口不擇言,怕童冰心生氣,連忙改口:「你婦科工作也多,只得你一個人做,我又不好意思叫你下來嘛。你上司也是的,今天非常時期,竟然跺跺腳提早走了,剩下你獨撐大局,這怎說得過去呢?」

童冰心說:「高醫生家裡有事。反正今晚病人不多,我盡應付得來。反而是你,還沒有吃飯吧?有什麽抽血、打點滴的工作,快交給我。」

「恰巧全部完成了,這陣子沒有事做,我先去吃晚飯。」吳美華扔了針筒,將血瓶放入膠袋,說:「你有空,就替我去勸勸曾姑娘,已經哭了整個下午了。」

童冰心連忙問:「我也聽說過。她還好嗎?」

吳美華搖頭:「不好呢!大家都說不是她的錯,她卻硬要覺得因為自己疏忽,嬰兒才會被偷走的,哭到一塌糊塗,不肯離去,說要等找到嬰兒為止。你幫忙去安慰她,叫她先回家休息。」

童冰心答應了。

沿著走廊進去,只見育嬰室門口的對面,年輕助產士周如月,正在安慰掩面而泣的曾彩雲。

周如月看到童冰心,叫聲「童醫生」,然後向坐在旁邊的曾彩雲歪歪嘴,打個眼色。

童冰心會意,說:「讓我來。周姑娘,你先去做事吧。」

周如月走後,童冰心拍拍曾彩雲的肩,溫柔地說:「我都聽說過了。你留在這裡也沒用,不如回家睡個覺,有什麽消息,我會第一時間通知你。」

「童醫生。」曾彩雲哭得太久,聲音變得沙啞,說話也斷成一截一截:「是我……是不好,搞成這個樣子!倘若……倘若嬰兒……找不回來……就是我害死他的!我顧著跟我小女兒講電話,教她做功課,大女兒二女兒又在吵架……我生氣著罵她倆,然後……然後不知道誰進來了……又離開了。待我講完電話……回過頭來……『一號仔』就……就不見了!」

「一號仔」即是睡在一號床的男嬰;其他如此類推,就稱作「二號女」、「三號仔」等等。

她一提起事發經過,悲愧交集,頓時哭得混身亂顫,激動欲昏。

童冰心忍心不下,扶起曾彩雲,緊緊的擁抱著她。

曾彩雲的臉伏在童冰心肩上,啜泣良久,將童冰心的白袍子都染濕了。

童冰心說:「別再自責了。犯人既然有心偷嬰兒,總會找個無人留意的時刻下手;無論你有否講電話,結果都會一樣。」

童冰心知道,曾彩雲有三個女兒,除了上班,還要照顧孩子的起居飲食,還有學校的功課考試、課外活動,天天筋疲力竭。

此時,曾彩雲的手機響起;她放脫童冰心,取出手機。

一接上,對方就連珠炮發、大聲叱喝;童冰心隔著三尺,都清楚聽到內容:

「……搞到這個時候仍未回家,三個女兒的功課仍未完成,誰去教她們?大女兒說她找不到明天的校服,小女兒吵著要你哄她睡覺,要找你呀!你是怎樣做人母親的呀?」

那是一把頗為尖銳的男聲,語氣中充滿怪責。

曾彩雲泣不成聲,對著電話嘰咕:「那個失蹤嬰兒,仍未找回,我……」

「他又不是你的兒子!我不管,你馬上回來……」其後的童冰心聽不清楚,總之都不是很友善的說話。

曾彩雲走到牆邊一角,離得童冰心遠遠地,哭著說著;一會兒又放柔了聲音,似乎在哄小女兒:「寶貝乖,媽媽快回來了,回來給你講故事,好的好的……」

此時,周如月走回來,見到這一幕,問童冰心說:「怎麽了,她丈夫又在催她回家?」

童冰心恨恨的道:「彩雲工作上遇上大麻煩,他竟然連半句安慰說話都沒有,還怪責她遲遲不回家看孩子!他自己是孩子父親不是?妻子沒有空,他不會檢查孩子功課的嗎?」

周如月嘆口氣,說:「她的家就是這樣子,丈夫很大男人主義,要求彩雲負責所有家居孩子諸般事情,自己什麽都袖手旁觀;他還怪彩雲生的全部是女兒,生不出兒子呢,正一混蛋。」

童冰心說:「真不公平!彩雲既要上班,又要照顧孩子,他憑什麼在那邊指手劃腳?真有本事的話,就別要老婆賺錢養家,讓她淨留在家帶孩子。」

周如月苦笑說:「現在哪個家庭不是這樣呢?上班的是女人,生孩子、帶孩子的也是女人。男人做一丁點兒工作,就炫耀抱怨吹噓不斷,覺得自己很了不起;哪會想到女人做的事比他們多十倍,卻從來半聲不吭?」

童冰心忽然想起,張碧山的丈夫司徒先生,就是個很體貼的男人。雖然他們決定不生育,但倘若有孩子的話,童冰心相信他一定會不遺餘力地照顧小孩,不會讓張碧山太辛苦。

周如月湊到童冰心耳邊,悄悄地說:「彩雲自己,其實也渴望生兒子,想得要瘋了呢!有時甚至說笑:『見到育嬰室的兒子可愛,不如自己抱回家養算了!』現在不是應了這句話麽?」

她輕輕嘆了幾聲,又說:「所以啊,你別在她面前亂說話、抱打不平,否則不知何時,又會刺激到她。」

說完,她又走開去工作了。

童冰心耐著性子,等待曾彩雲講完電話。

曾彩雲不好意思,擦去臉上眼淚鼻涕,說:「童醫生,你不用理會我,我自己會沒事的,你去忙你的吧。」

童冰心勸她:「你家裡少不了你呢。快回去,應付好孩子後,好好地睡一覺;反正這邊的事,乾著急也沒有用。你看我上司高醫生,你應該向她學習一下,即使發生了這麽大的事,她下班就真的下班了,不把工作的煩惱帶回家。」

曾彩雲詫異地望著童冰心。

「你……你不知道高醫生為什麼要提早下班嗎?」她說到這裡,忽然又停住。

童冰心感到奇怪,說:「她說家裡有事,不是嗎?」

曾彩雲似在想想該如何措辭,沉默了好一會,才說:「你知道,高潔醫生她……她有一個兒子。」

「我知,聽說他正在澳洲讀大學。」

「其實,她還有另一個兒子,不過弄丟了。」

童冰心驚疑不定,一時說不出話來。

曾彩雲語氣充滿惋惜:「那是六年前的事,那時候你仍在讀書吧?高醫生隔了多年再生孩子,喜氣洋洋,把小兒子疼愛得不得了。這孩子,他當然是在這家醫院出生的,還是由宋醫生和我接生的呢。百日時,高醫生請了全產科婦科的職員吃飯,買最高級昂貴的外賣到會,還有印上嬰兒姓名的蛋糕、巧克力、餐具、小禮物,大伙兒吃了一整天,似開派對。」

「她把小兒子帶來給我們看,那小傢伙很壯健,三個月長得像九個月般高大,還幾乎會坐。他的臉貌像足高醫生,白嫩俊俏,眉清目秀,見人就咪起眼睛笑,陌生人抱著都不哭!真是可愛得想抱回自己家養啊……」

童冰心一愣,瞪眼望著曾彩雲。

曾彩雲也彷彿覺得說錯了什麽,咳嗽幾聲,又擦擦鼻涕,才繼續說:「不久之後,孩子就被人拐去了。報章上有報導,說全家到餐廳吃飯,嬰兒車放在角落,不知怎地被人抱走。之後,高醫生接近半年沒有上班,大家都說她的心傷透了。當她回來的時候,就說她以後只做婦科個案,不再想碰產科病人;眾人都明白是怎麽一回事,不過沒有人敢說出來罷了。」

童冰心恍然:「今次醫院發生嬰兒失竊事件,高醫生怕觸景傷情,所以早早離開醫院,還要告假。」

曾彩雲點點頭:「上頭都是這樣想,才立刻批准了她的請假;宋醫生即使被迫獨擔大旗,也沒有什麽怨言。不過呢,」她若有所思地說:「如果高醫生呆在家中,孤獨地對著四面牆壁,只怕越呆得久,越容易有心事。」

童冰心怯怯地問:「她的丈夫呢?」打聽上司家事似乎不合規矩。

「離婚了。」曾彩雲嘆一口氣:「自從丟失了小兒子,夫妻倆互相指責,關係弄得很僵,不到一年就離婚了。不過這些都是聽回來的,實情如何無人敢問呢。」

童冰心凝神沉思。六年前的嬰兒失竊案、高醫生突兀的請假、晚上神秘地回醫院又匆匆離去、襯衣上的白色污漬……童冰心總覺得有點不對勁,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。

她發了個短訊給陳壯思。(待續)

第十一章

陳壯思自從見過童冰心之後,一顆心念茲在茲的縈繞在她身上,收到她夜半邀約到餐廳一聚的訊息,登時喜出望外,快馬加鞭趕快完成手頭上的工作;又取出小型剃鬚機,到廁所裡整理梳洗一番。

醫院餐廳是通宵營業的,方便住院病人或急症求診人士的需要。此時已是夜深,大部份座位都用掛牌標示封住了,只開放小小一個角落。昏暗的光線下擺著寥寥數張空桌子,其餘地方更是燈火欠奉,一片黑漆漆。

冰心捧著托盤,上面有兩杯熱咖啡,款款而來:「先喝點東西,等下還有三文治;晚上沒有侍應,唯有讓我來招待你了。」

工作了一整天,她的臉容稍有倦意,但依然笑靨如花,兩邊小小酒窩顯得非常俏皮。原本綁起的秀髮散放下來,輕輕垂在頰邊,飄逸有致,別具一番風韻。

陳壯思只覺驚艶;童冰心真是滿天陰霾中的一抹霞彩。

他原本以為童冰心私下約會他,是為了私人談心;聽完她敘述有關高潔的過去後,才知道是自作多情了。

熱咖啡下肚,陳壯思身子和暖,透一口大氣,精神立時恢復過來;轉念想,在寒風凜冽的深夜裡,那個初出生就被拐走的嬰孩,到底可以挨得多久呢?

「唔,你說關於高醫生的資料很有意思;不過,我暫時看不出可疑之處。」他的雙手橫放胸前,靠著椅背,思考著。

冰心最愛看他這個姿勢,臉上不禁流露出陶醉之色。

陳壯思看在眼裡,內心融融。

卻在此時,廚房那邊傳出氣勢洶洶的叫喊,大煞風景:「兩份腿蛋治,自己過來拿!」說完,廚子還在繼續嘰裡咕嚕,不知在喃喃咒罵誰;畢竟,要他在這個時辰煎雞蛋,他當然是極度不滿意的。

童冰心無奈地笑笑,站起向廚房走去。

陳壯思心想怎可以讓女生操勞,連忙搶身上前;情急之下,二人差點兒撞個滿懷。童冰心的幾縷秀髮,柔柔地掃過他的臉,引得他怦然心動,雙手不由得搭著她的纖腰,嘴唇一下子就湊近了她的臉龐。

童冰心任由他攬抱著,身子放軟,眼皮垂下,心神俱醉。

兩人嘴唇正要相觸,陳壯思驀地停下來。

童冰心閉著眼睛等待,半晌沒有動靜,不禁大是奇怪。

她微微睜開眼瞼,只見陳壯思皺著眉,一臉疑惑。

他的臉突然又湊過來,卻不是要吻童冰心,而是在她的頭髮、頭項、衣襟上嗅來嗅去。

「你身上這個……是什麽香味?」陳壯思問。

童冰心大感窘態,脹紅著臉,嗔道:「哪有什麽香味?我沒有塗香水!」

「我知道,但是之前在會客室裡……我們兩個……那個時候,我卻沒有從你身上聞到這種香味。」早些時候,他倆訪問完方晴川後,差沒點兒就接吻了。

童冰心聞了自己衣襟一會兒,不覺得有什麽特別味道。想了半天,才笑著說:「你是指嬰兒的爽身粉味道吧?剛才我到過二樓產科,我們醫院用的爽身粉是很特別的,氣味清新持久,卻不濃烈,比外邊買到的強。」

陳壯思凝神思索,沒有說話。

童冰心又道:「我沒有碰過嬰兒,按道理是不該沾到爽身粉的……呀!我記起了,那個當值時嬰兒失蹤的育嬰室曾姑娘,她很自責,哭個不休,我攬著她安慰了好一會兒;一定是在那個時候,她的爽身粉沾到我身上了。」

她掃了掃衣襟:「可以想像,育嬰室的護士整天抱著嬰兒,滿身都是爽身粉的香味。怎麽?你……你不喜歡這個味道嗎?」

「太奇怪了,我在哪兒聞過這種香味呢?應該……是不久之前的事。」陳壯思閉目沉思,手握成拳,輕輕敲著自己額頭。

童冰心緊張地望著他。

他霍地兩眼大睜:「是張碧山!剛才我跟她說話,隱約聞到這種氣味。當時旁邊沒有其他人,香味一定是從她身上來的。」

他對童冰心說:「她說她今天未有到過二樓產科,未碰觸過嬰兒或者產婦,那為什麼會有爽身粉的氣味?除非她在說謊!」

「不,不,碧山不會是偷嬰兒的人!」童冰心叫道:「她最討厭孩子的了,怎麽會……」

「無論如何,我得先找到她。」陳壯思取出手機,給助手發了訊息,少頃收到回覆,邊看邊說:「張春曉問過婦科護士,說張碧山已經離開醫院,回到她姨媽家裡。我現在立即過去。」

童冰心說:「我也要去!」

兩人在醫院大堂,會合了助手張春曉,一起趕到了張碧山姨媽的家。

*****

第十二章

張碧山親自開門,看到他們三人,目瞪口呆。

「陳督察?冰心?」

「張姑娘,關於嬰兒失竊一事,我還有些問題。」

此時,一個老婦從張碧山身後出現,問道:「碧山,有什麽事啊?」

「沒事,姨媽,他們是我的同事。」張碧山神色慌張,輕輕將老婦推入屋內,跟她低聲說了幾句話,才回轉身來,對陳壯思等說:「我們在門外邊說。」

她掩上了大門,略帶煩厭地說:「你們為什麼走到我的家來?我姨媽並不知道醫院發生的事,千萬別嚇著她。」

她好像已經淋浴過,頭髮有點濕溼,身上也換上了日常家居服。童冰心暗暗地吸一口氣,絲毫沒嗅到爽身粉的味道。

她滿腹狐疑,問童冰心:「你幹嘛會跟他們一起?發生了什麽事?」

童冰心不懂得如何開口。

陳壯思說:「張姑娘,我想再多問你一遍,你今天有否到過產科病房和育嬰室?」

「我不是說過很多次了嗎?沒有去過!」

「有否抱過嬰兒、接觸過產科病人、或者育嬰室職員?」

「沒有,沒有……你在懷疑我?」

張碧山瞪著一雙大眼,忿忿不平。

她望向童冰心,見她不說話、且臉露不忍之色,更是驚怒交集:「冰心,連你也懷疑我?為什麽?」

陳壯思說:「張姑娘,如果你不介意,我們想進入屋裡看看。」

張碧山瞪著眼,硬綁綁地說:「我很介意,我不會讓你進屋的,你憑什麼當我是賊,還要搜我的屋?」

門陡然打開了,老婦探頭出來,說:「碧山,怎麽一直站在走廊說話啊?為何不請你的同事進來坐呢?」

張碧山焦躁地揮手:「姨媽,你回去裡邊……」

陳壯思卻連忙走上前,展露微笑:「伯母,那麽我們不客氣了。我們都是碧山的醫院同事,有個緊急的計劃書要商量商量。」

待陳壯思等三人都湧進屋子裡邊,張碧山才跺一跺腳,跟著入內。

童冰心四處打量,見燈光昏暗,舊絲絨沙發旁整套陳年檀木茶几,旁邊一隻畫了花草雀鳥的老式瓷器花瓶,插著幾株劍蘭,正是一般老太太居所的陳設。

四周不似有嬰兒氣息。側耳細聽,也沒聽到嬰兒哭聲。

老婦說:「我去給各位倒杯茶。」說著走進厨房。

張碧山待她走開,馬上換轉表情,烏雲蓋臉,不煩惱地說:「你們到底想怎樣?」

陳壯思靜默一會,才說:「張姑娘,看這樣子,嬰兒並不在你這裡。可是,我想請你告訴我:你既說今天沒有到過二樓產科,何解傍晚我再找你時,你身上有嬰兒爽身粉的氣味?」

張碧山一怔:「爽身粉?我……我沒有抱過任何嬰兒啊!」

「有沒有跟產科的人有親密接觸?像童醫生,剛才跟曾姑娘擁抱過,於是身上沾上了爽身粉的氣味。」

張碧山猛搖頭:「我今天剩在三樓忙碌,哪有心情走去跟產科的人親密接觸呢,我……我……啊!」

她大叫一聲之後,呆在當地。幾乎同一時間,陳壯思和童冰心也想起來了。

司徒清輝!

今天下午,在產科病房接受完問話之後,大家都見過張碧山與她的丈夫擁抱。

陳壯思立刻問:「他在哪裡?」

張碧山張大了口,滿臉驚徨,一時不能作聲。

「張姑娘!」

「不……不會是他……」張碧山喃喃地說。

陳壯思厲聲道:「張姑娘,嬰兒的性命安全要緊!遲了就可能來不及了。」

老婦聞得爭吵,慌張地從廚房走出來,問:「什麽事?碧山,什麽事啊?」

「嬰兒……嬰兒……」張碧山出神了半晌,長長呼出一口氣,抬頭望著陳壯思,說:「青山路十八號。」

*****

第十三章

一行人趕到了司徒家。

門未打開,已經聽到嬰兒哭聲,雄壯響亮,生機勃勃;童冰心吊著的一顆心登時放下,雙腳酸軟,幾欲跌倒。

只見司徒清輝穿著圍裙,一手握著奶瓶,一手拿著手帕,神色迷惘地望著眾人。

小小嬰兒躺在沙發上,只穿著尿布,身下墊了一塊白毛巾。他肚子餓了,因沒人抱著餵奶,十分忿怒,張著喉嚨惡狠狠大哭,哭得一臉眼淚和口水;雙手雙腳在半空中奮力亂搖,表示極度的不滿。

童冰心不顧一切地衝上前,抱起嬰兒,快速地檢查一遍,見他身體尚算整潔,除了肚餓嚎啕之外,完好無缺;屋裡開著暖氣,不會凍壞了嬰兒。

童冰心見旁邊有個奶嘴,連忙塞進嬰兒的口裡。

司徒清輝說:「他哭過不停,給他奶又不喝,又不是尿布髒了,他究竟想要什麽?」

他神魂恍惚,目光呆滯;童冰心一看,就知道他已經精神失常了。

張碧山滿腹訝異:「清輝,你在幹什麽?」

司徒清輝怔怔地看著她,突然微笑:「你沒看到嗎?我正在照顧孩子啊!」

「你……哪裡來的孩子?你幹嗎拿了別人的孩子?」

司徒清輝冷冷地瞅了張碧山一眼,說:「誰叫你不肯生孩子呢?我只好自己去找一個。」

他的語氣十分平靜,像平日一般的斯斯文文,可是目光詭譎怪異,叫人瞧得毛骨悚然。

張碧山驚疑不定,高聲說:「我們初相識時,不是一早協議不生孩子的嗎?為什麼你……你……」

司徒清輝咬牙切齒地道:「對,那時候我還年輕,以為有沒有孩子都不要緊;可是經過了這些年,我才發覺,孩子是很重要的。其實我很喜歡小孩,很想成為一個父親,有個完美的家庭……」

張碧山忙說:「不!你之前不是這樣說的!你說過,現在社會壓力這麼大,不養孩子們話,經濟壓力就小多了,不用操心他的吃穿住用行,也別不用害怕他輸在起跑線上。」

司徒清輝搖頭,說:「你看,我們身邊的親友都有孩子了,生活也過得很好啊!我的姪女姪兒,還有玲玲的兒子、阿輝的囡囡、文仔的一對龍鳳胎,我們是看著他們長大的;別人一家三四口,其樂融融,我是羨慕得不得了!」

「那……那怎麽相同?」張碧山十分難過,聲音幽怨:「之前是你答應我不生孩子的。你說你想跟我在一起,說沒有孩子的話也沒關係。當別人正在為孩子生計煩惱的時候,我們在非洲自由自在旅行、看動物大遷徙,過一輩子的二人世界,這不是很好嗎?又有什麽問題呢?」

「每個男人,都會想要一個可以傳宗接代的人,否則就是人生最大遺憾;就真的那麽難以理解?」

張碧山呆了。半晌,才怔怔地道:「既然如此,你為什麽不早對我說?」

司徒清輝眉頭緊蹙,露出痛苦的表情。

「我怎麽跟你說?你是如此享受現在的生活,幾乎隔天都要講一遍『幸好沒有生孩子』、『有孩子的人自討苦吃』之類的說話,你叫我如何提出生孩子的念頭?我甚至跟岳父討論過這個問題,卻不敢向你透露半點自己的內心!」

張碧山訝異極了:「你跟我爸爸談過?他怎麽說?」

司徒清輝垂下頭,緩緩說道:「岳父很同情我,很理解我的難處。他說,自己的女兒的個性他最清楚,你一定不會肯要孩子的;如果硬逼你,會產生摩擦,結果也是不能如願。我聽了,當場在他面前掉淚。他甚至建議我跟你分開,再找另一個女人生孩子算了,趁我還年輕有的是機會……」

他掩著面,抽泣哽咽,滴滴眼淚從指蓬之間流下來。

「聽他這樣說,我心頓時涼了半截,知道是沒有希望的了!我很愛你,無論如何都不願跟你離婚再找別人的,即使,即使那意味著我永遠不能成為一個父親……於是,我決定忍耐著。」

「可是,可是我的心裡真是很痛苦!每次去到醫院找你,我總會在走廊、電梯、病房各處,碰到抱著嬰兒的產婦,那些剛為人父母的,溫柔地望著自己的孩子,臉上永遠充滿陽光般燦爛的笑容,我真是羨慕極了,多麽希望能像他們一樣抱著孩子!」

「後來,我經常趁著晚間人流少,拿了你的職員証,去育嬰室看嬰兒,抱抱他們,親親他們的臉頰手臂。他們都是那樣的粉嫩嬌柔,又香噴噴,安安靜靜地睡覺;只有在凝視他們的時候,我才能感到幸福……」

張碧山崩潰了,大叫一聲,整個人跌在地上,瑟瑟發抖。

司徒清輝卻如泥塑木雕般一動不動,神情頹喪,四顧茫然。

*****

一星期後。

陳壯思來到醫院,接童冰心下班。

「案子結束了?」

「初步階段結束了。司徒清輝被控拐帶兒童罪,還押候判;法醫精神科醫生正替他做評估,看是否有求情機會。」陳壯思說:「他是個資深工程師,這次破壞閉路電視、拆除嬰兒防盜裝置,是早有預謀的,已經計劃了好多天;只怕不易脫罪減刑。」

童冰心嘆了口氣,說:「碧山長期休假,跟姨媽住著,我與同事天天去探望她。昨日似乎開始振作起來了,她說她會支持丈夫,一起度過難關;他想要孩子想得瘋狂,抑壓過度以致精神失常,碧山認為自己亦有責任,絕不會在這個時候離棄他。」

陳壯思說:「兩夫妻都是好人,希望最終會找到共識。」

童冰心說: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,我的上司高潔醫生,當她知道嬰兒被找回後,馬上取消休假,回來醫院,抱著那嬰兒又哄又吻,高興得不得了。」原本嘆息的語氣中,帶著點欣慰:「後來,高醫生說,打算遲些恢復產科的工作,會再替孕婦接生產子。」

兩人手牽著手,踱步到公園裡去。有群剛下課的孩子正在溜滑梯、盪鞦千、追逐跑跳。冬日的暖陽在地上照出晃動的影子,微風傳來歡樂玩耍的笑聲,踏著遍地的黃葉沙沙作響。

童冰心仰起頭,伸個懶腰,望著藍天上片片雪白,深吸著清冽乾爽的空氣。

她忽然認真地自言自語:「碧山的故事教訓我們,在兩個人結婚之前,最好先了解對方對家庭的期望,大家先講清楚要不要孩子,以免將來後悔莫及。」

陳壯思脫口問道:「那你呢?你打算將來要孩子嗎?」

童冰心低頭望著他,似笑非笑:「你問我這個,為什麼呢?」

陳壯思感到不好意思,臉竟然紅了,轉過頭去。

童冰心看到他害羞尷尬的樣子,不禁大樂,卡卡嬌笑,伸出手指去刮他的臉。

她挨近過去拉著他的手,整張臉貼著結實隆起的臂肌,說:「那麽你呢?要不要孩子?要生幾多個?打算幾歲做父親?快點告訴我,我們好商量清楚。」

陳壯思看著笑靨如花的女友,率真而可愛,心中暖洋洋的,感覺無比幸福。

(全文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