醫院病房裡,還有大堆工作等著我去做;楊青平卻仍然賴在我宿舍裡,哭個不休。

她剛從紐約返來,也不回家,一逕衝上我的宿舍,沒頭沒腦地哭了兩個小時。

在我記憶中,打從出生那天認識青平開始,幾乎每次見面,她都在哭,總是為著丁點兒小事,像別人說了半句不恰當的話、大家約吃飯忘記邀請她、姨母買手信漏了她一份、表姊妹們去玩不叫她同去之類。

她不吵、不鬧、不理論,但心裡又看不開,就只懂哭。

偏生她哭得比別人好看,幽幽地,哀婉纏綿,嬌美似梨花帶雨,纖柔如弱柳扶風。

「大小姐,你跟石怡又怎樣了?」

雖然沒說原因,但是我知道,她現今心裡真正著緊的,就只有石怡這個小子罷了。

她低聲道:「有人看見,他……他跟丁瑤華在一起。」

「他不是在倫敦演奏的嗎?瑤華去了倫敦?」我側著頭想:「上星期才在四表姨丈家見過她,想不到這麽快就追過去了。」

青平哭得更難受。

我不耐煩了。「你哭什麽?打個電話去問問他不就行了?再不,你從紐約直接飛過去英國找他,幹嗎回來本市,剩會騷擾我?」

她不答話。大小姐是矝持的、有性格的,凡事只聞不問;問了,就有損風度,淪於低俗,只有等情郎去找她,她自己卻不可以做主動。我真的是太清楚她脾性了。

可是,丁瑤華也是有名氣的大家閨秀,為什麼她又能主動爭取、飛山越洋的去找石怡?

「她是跟她母親去的。說是要處理家族的房地產,順道看石怡的演出。」青平恨恨的道。

啊,瑤華有父母兄長做晃子,可以名正言順、大方得體地追求石怡。青平自幼父母雙亡,是個孤兒,沒有家人為她張羅安排。

況且她又有病。想到這裡,我又心軟了。

「青平,你喜歡待在這兒就待著吧。我今晚當值,病房還有十幾個病人等著我,只怕沒兩三小時不能回來,你吃了飯沒有?倘若肚餓,自己叫外賣,或去醫院餐廳吃點東西,今晚等我完成工作帶你去吃夜宵。」

青平感動,又流下淚來,淚珠掛在精緻的俏臉上,似湘妃斑竹,只見其媚,不見其悲。

「我不餓,蓁子,謝謝你。我先洗個澡、睏會兒。」

「你的病近來怎樣了?有沒有準時吃藥啊?」

「不礙事。」青平不想談這個話題,逕自從衣櫥取出毛巾,走向浴室。

她家有幾千平方呎的花園洋房不住,偏要擠進我這殘舊簡陋的破宿舍,還似乎住出了癮,每隔一兩個月就來寄居。

「家裡只得我一個,我寂寞。」

見她淚眼汪汪、怪可憐的模樣,我嘆氣,怎能不收留她呢。

***

讓我先解釋一下我們的關係。

我是藍蓁,一個初級醫生,正在內科部門實習。我的母親,跟青平的母親、還有石怡的母親,是堂姊妹,自幼感情親厚;她們的祖父是早年的「鋼鐵大王」,富甲一方,因此年輕時也頗有風光。

石怡的母親,嫁給了石家大公子,生了一女一子,兒子就是石怡了。作為長子嫡孫,父母對他寄與厚望,可惜他對接手家族的千億生意毫無興趣,只愛音樂,一手小提琴玩得出神入化。天份與才情,加上俊俏的臉孔,以及父母無限資金、人際網絡支持,石怡年紀輕輕,便成為了古典音樂界的明日之星。

至於青平也不遜色。她的母親嫁給「法律世家」的楊大律師,青平是獨生女,被捧在掌心中寵愛。可惜好景不常,六歲時,父母同遭交通意外身亡,自此跟著外祖母生活。

青平雅擅丹青,師承南方山水畫派大師,才華橫溢,作品有創意有深度,深受支持者、收藏家和傳媒的追捧熱愛;出道數年,就成了國際級新晉畫家,剛剛在紐約藝術博物館開畫展。

見過青平的人,無一不震驚於她的美貌,那飄逸的氣質似是不食人間煙火,品味孤高而充滿魅力。她是個聰慧明敏的人物,深得外祖母與其他長輩讚賞疼愛,也因此有時候恃才傲物,指氣使頤,亦難怪其他表姊妹跟她不太投機;她自己也看不起那些庸脂俗粉。

而我的母親,則嫁了我的父親——一個平平無奇的小職員,雖說衣食無憂,但比起母親的親戚們,卻是天上地下的分別了。縱然如此,我從不覺得有什麽缺乏,父母相愛,對我無微不至,家裡充滿溫暖。

我和石怡、青平,自小就混在一起長大。

當然也有其他表兄弟姐妹,可是大多不愛上學讀書,仗著祖宗有些錢,拼命地吃喝玩樂。

只有我們三個,算是對生活比較認真、對自己有要求的人,二來我們的母親感情好,因此最合得來。

比起青平、石怡這些天才兼貴族,我只是個平民裡的丫頭,沒有很大野心,只知道勤勤勉勉地做人,順利讀完醫學院後,做個小醫生,終日在醫院裡營營役役,十分滿足。

我是個最沒所謂的人,表姊妹之間的齟齬和競爭,從來不放在心上。

但青平卻會為我打抱不平:「她們看不起你的家境,又妒忌你能幹。」

我聳聳肩。我的確是窮啊,但又不是要向人借錢,誰理她們怎樣看。

「你沒看到崔蕙蘭和崔蕙心掩著嘴、笑你的襯衣是兩年前的舊款嗎?她們這樣對你,你還不生氣!」

「啊,有這樣的事嗎?」我完全渾然不覺。再者,別人說我穿舊襯衣,有什麼問題?

「她兩個蠢貨,在加州讀那些野雞大學,讀了八年都畢不了業,整天只顧研究穿戴什麽,卻不知自己又胖又醜,穿什麽都難看,憑什麽笑你?你比她們好得多了。」青平對她不喜歡的人,可以非常刻薄。

本來我還打算穿那襯衣去舞會的,結果青平氣忿不過,拿了條剛從法國訂來的灰紫色裙子,逼我穿上,把我打扮得仙女下凡一般。

那晚的慈善舞會中,崔家姊妹和朋友湧到我身邊驚歎尖叫,艷羡非常,連聲問道:「好美啊,你怎樣弄到它的?這不是法國法白爾的設計嗎?有錢都買不到呢。」場內上千條裙子,都不知道她們是怎樣留意到的。

若不是要陪母親,我才犯不得去這樣無聊的舞會;過兩天還有微生物學科的測驗呢,我只想快點回宿舍啃書本。

***

至於石怡與青平,很早開始,就不僅只有兄妹之情了。

先別說他倆本是萬中無一的聰俊靈秀、注定要互相吸引,單是那天性中的痴情,世間上只怕再找不出第三個來。

兩個情感豐富的藝術家,富貴溫柔鄉裡的性情中人,立志要愛得轟轟烈烈,一個憑音寄意,一個借畫抒情;箇中意境,我這些凡夫俗子望塵莫及。

作為從小到大的旁觀者,我深信他倆足真心相愛的,只不過——

只不過有時也太辛苦罷了。

石怡自出娘胎以來,就是天之驕子,自爺嫲父母起,無一不當他是個寶貝;更兼他是搞藝術的,女孩見到石公子,像蜜蜂遇著蜜糖般,纏繞左右。

他雖然心裡只得青平一個,但桃花緣實在多得無法阻擋,本身也是個好熱閙的人,對女性又尤其和善體貼,難免讓青平感到不安。

而青平自己,性格本就多愁善感,什麽都想得太多、太認真了,聽到風就以為是影,非常沒有安全感,於是動輒就跟石怡吵架,要生要死,什麼刻薄難聽的話都說出來。吵完了,就躺在我宿舍裡痛哭幾天,不吃不喝,特地糟蹋身子。

虧得石怡脾氣好,每次都想盡辦法哄青平,卻不是用鮮花糖果,而是許多莫名其妙的東西:破破爛爛的古董字畫、廢銅爛鐵、圖章煙壺、封塵唱片、領巾手帕那些。

還有,深宵街角的等候、窗下的幽怨小提琴獨奏、滂沱大雨中漫舞、直升機上喝紅酒賞夜景之類……這些富貴閒人的浪漫方式,肉麻得要死;偏偏青平就是被這些哄得破涕為笑。

我看不過眼:「換轉我是石怡,早不理會你這個怨婦,整天小心眼兒,煩也煩死。」

青平不出聲,出神地擺弄著領巾的垂穗,半晌忽然流下淚來,認真地說:「倘若他不理會我,我做人也沒意義了,唯有一死。」

「你瘋了不?以你這般的條件,追求者從這兒排隊到紐約呢!世上又不是只剩下石怡一個男人。」

「男人雖多,可是知音者能有幾個?」她的語氣中,有說不盡的孤苦伶仃。

***

早兩年,青平雙頰出現紅疹,呈蝴蝶形狀,久久不退。我心中有些懷疑,強迫她去看醫生,做了檢查之後,確診為「紅斑狼瘡」。

她的脾氣更壞了。

我翻開醫學教科書,念給她聽:

「紅斑狼瘡,即SLE,是一種慢性的自體免疫性疾病,原因不明,病理是免疫系統產生抗體,攻擊自身的細胞,導致發炎,損害器官。常見症狀包話:臉部紅疹、關節痛、脫髮、口腔潰瘍、發燒、胸痛等,程度可重可輕,因人而異。迄今未有根治方法,藥物主要為:抗瘧疾藥、類固醇、NSAID、免疫調節藥物,副作用甚多……」

我見青平開始大哭,馬上住口,不忍將餘下的讀下去:「……患者預期壽命比一般人短,心血管疾病風險大大提升,為最常見的死因。」

青平在慨歎。上天對她不好,既失雙親,男友又不可靠,如今更患上了「不治之症」。

我發表我的醫學理論:「這個病有遺傳的成份,基因從女性親人身上流傳。照這道理,你母親、我母親、我、還有一大堆姑表姨母和表姊妹,很大可能都繼承了這些基因,卻為什麼偏偏只得你一個發病呢?你有沒有想過?」

我說得很激動:「根據統計,遺傳紅斑狼瘡的人發病與否,跟心情、壓力和生活習慣息息相關!你經常看不開,什麽都向壞方面想,心情鬱悶,又常常想到『死』這個問題上,生生熬出了這個病來了!」

「吃藥,能控制病情,減緩惡化,但卻治標不治本。正所謂『解鈴還須繫鈴人』,只有你自己看開一點,少哭,笑多些,凡事樂觀面對,有健康的生活習慣,身體才會好起來。」

青平聽了後,並沒有改善生活習慣。藥沒有準時地吃,酒卻喝多了。

「聽說……這個病會影響懷孕機會,增加流產風險,對嗎?」她很擔心的樣子。

「你想生孩子?」

她點點頭,遲疑地說:「你覺得,如果我不孕……石怡會介意嗎?」

我生氣:「你再喝酒,再不保養身體,就一定生不了孩子!」

她不說話,睫毛上掛著幾顆晶瑩的水珠,眨了幾回,晃悠悠地掉落下來。

***

我想著心事,在病房電腦面前發呆,突然一把清朗的叫聲,打斷了我的沉思。

「蓁子,蓁子,你在這裡嗎?啊,蓁子,你在這兒!」

我還來不及反應,就被一雙強壯的臂膀從後抱住;一轉頭看到石怡,滿臉都是親切溫暖的笑容。

我生氣,低聲喝道:「你別叫我蓁子!在這兒,我是藍醫生。」

「啊,啊,對不起……藍醫生!」他馬上放鬆了我,一臉不好意思,像做錯事的孩子,但眼角仍帶著笑意,顯然是衷心高興的見到了我。

多麽迷人的美男子。唉,有誰可以真的對他生氣?

我把他扯到一旁:「喂,你跟青平怎樣了?」

他很緊張。「我四處都找不到她啊,她又不聽我電話,所以我來找你,是不是又在你宿舍裡?」

「哭了好幾夜了。」我說:「你現在才來?」

「演奏會一完畢,我就馬上去紐約,他們說她早離開了,我才回來。」

「有人說你跟瑤華一起,在倫敦雙宿雙飛呢。哭死了她。」

「沒有這回事!我爸媽跟瑤華爸媽吃飯,我才會見到她。我要準備演奏,練琴、拍照、做訪問,哪裡有時間呢?」他一臉冤枉,眉頭深皺,緊緊地捉住我的肩膀,拼命地搖晃:「青平向來多疑。但蓁子,你是知道我的,難道連你也這般想我嗎?」

護士們遠遠站在一旁,聚精會神地看熱閙。

我連忙撥開他的手,咬牙切齒:「別再叫我蓁子!這是宿舍鎖鑰,你去找她,快點帶她走,別天天搞著我。」

「好,我現在立即去。我給你和表姨媽從倫敦帶來好東西呢,等下子也放在你宿舍裡。謝謝你啊!」

石怡一陣風走了,護士們立刻圍上來,七嘴八舌。

「天啊,那是石怡嗎?真人比上鏡還要英俊瀟灑!」

「而且這麼的溫文有禮,真是難得!藍醫生,他是你的男友?連鎖鑰都給了他,你要嫁入豪門了,好羡慕啊。」

「你們公然在病房攬攬抱抱,又咬耳朵,不怕骨科張醫生吃醋嗎?」

我沒好氣:「別亂說,石怡是我由小玩到大的表兄。」

「表兄妹會如此親熱,我倒沒見識過。」周姑娘跟我最熟,一手扯著我手臂,湊近來說:「你不想我們告訴張醫生,要先給『掩口費』!」

大家嘻嘻哈哈的笑了一會,我才說:「他這樣算是親熱?你沒見過,石怡見到其他姊妹和阿姨,還嘴對嘴接吻呢!他自小就是這個樣子,長大了也不改,怪變態的。」

「聽說他很花心,有很多女朋友,藍醫生,這是真的嗎?」

另一個護士道:「我聽說那些女人全部都是緋聞來的,他是同性戀吧?也很受男性歡迎啊。」

「藍醫生,你介紹他給我認識吧,我仰慕他很久了……」

「別煩我,看,又有新病人入院了,快讓我去工作!」我急忙逃離了這群好奇的護士。

石怡這小子。

***

那晚我又當值,一直忙到午夜後才回宿舍。心想,石怡有了足夠時間跟青平解釋清楚,應該早就結伴離開了吧。

誰知道一打開門,他兩人正在客廳裡喁喁細語。

大小姐竟然在我宿舍展開了畫板,將畫紙顏料鋪滿地;石怡半蹲在旁邊,全神貫注地看著她作畫。

這兩個怪胎!

「喂,你們把這兒當成你家啦?死賴在這兒,還畫畫?」

石怡和青平轉過頭來,向著我微笑。青平臉上帶著歉意,但眼中流露出快樂的神彩。

望著這對燦爛奪目的壁人,我又生氣不過來了。

「對不起,蓁子。」當石怡在場時,青平的語氣特別嬌滴滴:「我今早突然想畫畫,就叫人將東西搬過來了。你別生氣,等下我就拿走的了。」

我真想諷刺一句:「這幾天,我第一次見你不是在哭。」

石怡正在看畫。那是一幅農村風景,畫風細膩精緻,背後迷霧之中重巒疊嶂,朦朦朧朧,很是引人入勝。

青平問:「你們覺得這畫怎樣?」

我剛想說「好極了」,石怡卻搖搖頭:「不好。太頹喪了。」

換著平時,別人說她的畫不好,大小姐是會拂袖而去的,可是今天青平竟沒有生氣,只是嘆了一聲:「畫這背景時,我心上想著的是愛德華孟克的悲觀消極主義,果然弄糟了。」

「你精神不好,地方也不合適,不如去我泊船旁邊的小屋,重頭再畫。」

青平抬頭望著石怡,眼裡充滿幸福與溫柔:「好啊,我們走吧。」

現在是夜半一時,他們說著令人摸不著頭腦的話,還準備收拾畫箱,去郊外畫畫。我完全搞不清楚天才們的思維。

不過,只要見得他們和好,就放心了。

「我的衣服,明天會差人來收拾。」青平笑著向我打躬作揖:「蓁子,這幾天真是打擾了,阻礙你正經工作,又搞得你屋子一塌糊塗,真對不起。」

啊哈,千萬不要客氣;大小姐住進來,我也未必吃虧呢。

我看看她在宿舍裡添置的品味:芬香撲鼻的梔子花盆景、牆上兩幅宮裝仕女圖、窗邊的銀紅薄紗簾子、沙發上整套蘇繡花卉草蟲背墊,還有純銀刀叉、烏木筷子、水晶酒杯、最新款的咖啡機、一整籐籃子的零食……

向來粗枝大葉的我,傢俱只求實用;多得青平看不過眼,不時替我收拾收拾,親手整理好衣櫃書架,還將廚房抹得一塵不染。

別以為她是千金小姐,就定必「十指不沾陽春水」,她對家事和生活品質很有要求,還會親自下廚呢,這幾天我都吃了精緻的揚州家常菜。

其實青平真疼我。

「啊,蓁子,房裡的東西,都是我從倫敦帶回來給你和阿姨的。謝謝你照顧青平!」 石怡臨走前,還給我吹了個飛吻,逗得青平呵呵大笑。

青平不在,屋子裡仍溢滿著她的風流。我一頭倒在床上,想著文絲豆腐湯和河蚌獅子頭的滋味,沉沉睡去。

***

過不了一個月,青平哭著來到我宿舍。

石怡又出門了,這次去意大利和法國。我慫恿著青平一道跟去,她卻說要為日本的畫展趕工,不方便。

然而,石怡與丁瑤華的緋聞傳得更囂,有記者拍到他們在巴黎單獨約會的照片,在雜誌上刊登出來。

青平天天茶飯不進,夜不能寐,終日以淚洗臉。我不用在精神科實習過,也知道她已患上抑鬱症,忙著她去看精神科醫生,吃抗抑鬱藥。

禍不單行,她的紅斑狼瘡症復發,皮膚泛紅,頭髮脫落,關節疼痛。醫生加重了藥份,又懷疑是抗抑鬱藥引起敏感,前後做了幾十項檢查。

「一定是因為你的悲觀情緒,才引致這些免疫系統疾病發飆。」我斷定:「你必須堅強起來,不要胡思亂想。」

另一邊廂,日本畫展臨近,青平要待在家裡日以繼夜地畫畫。她不愧是天才,即使病魔纏身,仍然是一幅又一幅的佳作,風景、人物、野獸、花草,栩栩如生。

只不過,每幅畫都是流著眼淚完成的。

她的眼淚真多,兼且不受控制,簡直是不正常人類,應該把她捉去做解剖研究。

我去到她的花園洋房,把她的酒都鎖起來;又檢查她的藥物,仔細點算了一番。

「喂,大小姐,你究竟有沒有吃藥?為什麼還有這些剩下的?」

「我查過了,這藥有嚴重的副作用,長期服用會令視網膜受損,影響視力;我這輩子只愛畫畫,倘若看不清楚,還怎麼畫呢?」

病人不遵醫囑,還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,真教人受不了。

「抗瘧疾藥,能夠抑制紅斑狼瘡復發。復發這回事非同小可,它會不可逆轉地損害你的心臟腎臟,到時候,你連性命都失去,還談什麽畫畫?你寧願死還是盲?」

「若果不能畫,我寧願死!」

我生氣之極,高聲說:「你既然不愛惜自己身體,我為什麽要緊張?信不信我以後都不理你了?」

她哭著大叫:「我信,蓁子,我信!你和其他人,都將會受不了我,不理我,就像我的父母般把我遺棄。尤其這個病,會令我又醜又盲,越來越蠢,搞不好還會瘋癲呢!你們反正將來都會疏遠我這個無用人,倒不如現在就走吧。」

我聽得凄酸,心裡一軟,又坐在她身邊。

「你沒有醜沒有蠢,仍像之前一般漂亮聰明。吃藥,是為了抑制過度活躍的免疫系統,減少發炎對身體組織的傷害。」

我耐著性子解釋:「SLE的發病機制是多方面的,除了基因,還有自身抗體、免疫複合體、內分泌、環境因素、以及一些未知的因素。說起環境因素,有許多是你自己可以控制到的,像陽光、疲勞、病毒感染、化學物品、緊張與壓力。你要做的,是盡力減低這些控制範圍之內的因素,譬如吃抗抑鬱藥,舒緩情緒,放鬆心情,就是其中之一。」

她擦著眼淚,見我臉色好些,又順勢撒嬌了:「我自小就愛哭,你又不是不知道的;為何以前不用吃抗鬱藥,現在要吃呢?」

我歎了口氣:「以前我只以為你天性如此,怎懂得其實是有情緒病要吃藥?我只恨不得早幾年讀醫、早些學懂,便會要你盡早求醫治理,也不至於拖到今時今日。」

青平感動,她知道我真心為她好。

我說:「紅斑狼瘡會使人情緒低落,百份之二十有抑鬱,近四十巴仙有焦慮,部份原因是神經系統受損,也因為痛、失眠。越抑鬱,病情越壞,然後情緒就更差,是個惡性循環;所以你必須改善情緒,打破循環。」

她點點頭。半晌,卻聽得她自言自語:「為什麼丁瑤華就沒有病?她什麽都有,又有父母疼愛……命運就是如此的不公平!」

***

說起丁瑤華這個人,自大學畢業後,她就闖進我們的圈子裡。

她的表親跟石家有些姻親關係,一表三千里,因此算得上是石怡的表姐。

瑤華跟青平,是完全不同的類型。瑤華是印尼華僑,膚色白晳,容顔秀麗,身段婀娜健美,幾乎有石怡那麽高。臉上永遠掛著淡淡的笑容,舉止親切大方,衣著高貴典雅,配襯著一絲不苟的髮髻,感覺像某皇室的貴妃般,令人又敬又愛。

我不得不承認,她也是個不可多得的美女,跟青平一時瑜亮。

自英國頂尖大學畢業後,瑤華就來到本城,在父親的機構辦事,據說不僅才能出眾,而且深曉人情世故,懂得禮賢下士、收買人心,公司上上下下均心悅誠服。

青平是裊娜風流、才華超逸;瑤華卻是高貴大方、完美無瑕。

瑤華也活躍於社交場合,會常跟我們表姊妹碰頭,喝上幾杯,聊聊天。幾個家族的女孩特別多,年紀相彷,也分不清誰長誰幼,見面時,統共是「姐」、「妹」的亂叫。

大家都喜歡溫柔平和的瑤華,多過鋒芒畢露的青平,背後議論:

「瑤華姐姐的樣貌才華,比青平好得多了,可是卻從來不驕傲,為什麼青平就不會這麽謙虛?」

「何止才貌,瑤華的細心和風度令人敬佩。前些兒大伙兒去滑雪,我穿的是姊姊穿過的外套,破舊了,不比別人的衣服光鮮,青平還嘲諷我呢。瑤華善解人意,叫她母親連夜送來最新款的,悄悄塞在我的衣櫃裡,一聲不響,總顧及別人面子。衣物是小事,難得的是這份心意。」

「青平看不起我們,又小氣得很,一點點事就哭,叫人看著尷尬。」

我忍不住出言維護:「青平自幼沒了父母,情感是比較脆弱的。」

「她批評取笑別人的時候,才不脆弱呢,句句犀利,像鋒利的刀般插中要害。」崔蕙蘭滿臉不屑:「祖母疼得她利害,她自己又有一批畫迷,出盡鋒頭。你剩忙著讀書,才不知道我們平日怎樣受青平的氣。」

外間謠傳,瑤華對石怡有好感,雙方家長也有意撮合,除了對壯大家族事業有幫助外,也因為瑤華將會是個最完美的媳婦,而石怡的藝術天份可以提高丁家的地位。

青平每次碰到瑤華,都顯得非常和藹親熱,說話再客氣沒有;其實心裡恨得不得了。

當然我是站在青平一邊。我們家裡姊妹,誰不知道青平與石怡的關係呢?瑤華硬要插一腳進來,到底是什麽居心?

「我聽他們說,藍蓁你是讀醫的。」第一次見面的時候,瑤華主動對我打開話閘子:「真了不起!只有成績好的學生才能入醫學院吧?你一定是非常聰明努力。」

她知道我跟青平、石怡感情親厚,特來示好。事實上,這些年來,凡對石怡有興趣的女性、或者追求青平的男性,無一不要巴結奉承他們的藍蓁妹妹,哈哈。

我淡淡地說:「你讀的英國皇家大學,才是國際一流學府。」

瑤華微笑:「誰讀英國文學會不合格呢?我讀大學,不過是混日子而已,比不上你有真材實學,又有志向。我好不羡慕,世伯伯母定必以你為傲。」

說得非常自然誠摯,幾乎叫我相信她的真心了。

我深深吸一口氣,回敬她說:「我才不及你呢。先別說你是丁家小姐,身世顯赫,大家都說你對人最好、辦事最能幹周全的,況且又這般漂亮、有氣質。」

「我卻很佩服你,不靠父母,自食其力,可以掌控自己的人生。」她垂下一雙明眸,有些黯然的歎道:「像我這些人,註定永遠走不出父母的庇蔭;無論如何努力,都是枉然。」

她抬眼望著我,肯定地說:「藍蓁你真好。你將來一定要成為好醫生,幫助有需要的人。」

我自幼見得不少千金小姐,未見過像瑤華般的;雖不滿她有心跟青平「搶」石怡,但卻始終無法討厭她。

***

因為瑤華的介入,青平與石怡的關係時好時壞。青平情緒反覆不穩,好的時候如蜜裡調油;壞的時候,則要生要死。

最近有大學發表了研究報告,說紅斑狼瘡病人自殺率,比一般人要高五倍。我讀了後很擔憂,連忙去找青平的精神科醫生,要求他將藥物加倍;青平卻怪我多管閒事,堅持不需要。

東京的畫展終於來臨,我替青平打點好藥物,千叮萬囑:「一定要準時吃藥,少喝酒,爭取休息。有什麽不舒服,馬上去找這個鈴木醫生,他是我上司的朋友,診所就在東京千代田區,跟你的酒店和畫廊十分接近。」

「嘿,別像個婆子般囉囉嗦嗦。」

「石怡呢?」

青平容光煥發:「他直接從加州飛往東京找我,大後天就到。」

她到了東京,馬不停蹄地走訪了多個宴會場合,接受了好些專訪,照片刊滿日本報章雜誌,風頭一時無兩。

周姑娘懂日文,翻譯給我聽:「天才美女畫家楊青平,靈氣迫人;畫作像她本人一樣脫俗出塵,令人見之忘憂。」

真正揚威海外了。

上網看青平的被訪片段,臉上雖然有些疲倦,但難掩天姿國色,依然艷麗不可方物;她說日語流利一如母語,叫日本人嘖嘖稱奇。

可是,過了幾天,忽見八卦雜誌刊的頭條大字寫道:「石丁兩大家族聯姻,小提琴家情歸丁家淑女,」。

我嚇了一跳,連忙發短訊給青平,卻久久未有回覆;打電話亦無人接聽。

我找到了青平的經理人,他說:「畫展一結束,她就匆匆忙忙地離開了,也沒說去哪裡。」

打給石怡,也不得要領;雜誌沒有報導他現時的行蹤。

我滿心疑惑,找母親打探消息。

「石怡真的要跟瑤華訂婚?」

母親點點頭:「石氏實業在印尼的地產項目弄糟了,不止損失金錢,還遭了官司,你表姨丈上星期在雅加達巡視業務時,竟當場被警察捉去局裡扣留,嚇得你表姨母和表姐魂不附體。幸得丁家肯作擔保,出錢又出力,表姨丈才獲釋候審;接著,石怡就跟丁家大小姐訂了婚約……」

我感到難以置信,失聲道:「丁家幫了石氏,他們就將石怡賣給丁家麼?現今是廿一世紀,還會發生『賣身救父』的事?」

「你別說得這樣難聽。丁家那小姐一點不差,才貌雙全,品性又好,一個小指頭也勝過你藍醫生呢;即使沒有遭官司,你表姨母也喜歡她喜歡得不得了。況且他倆也相處得來,情投意合……」

「不,不是這樣的!石怡肯嗎?青平呢?青平怎麽辦?」我慌得幾乎要哭。

母親嘆了口氣,不發一言。

半晌,她才緩緩地說:「我不知道石怡怎樣想,他父母可是千情萬願的,只怕最終也由不得他作主。青平……她是個苦命孩子,無父無母,性格刁鑽些,你表姨母一向都不太中意她。不過,她這樣年輕,條件又好,將來不愁找不到好伴侶吧?」

***

我四處打探,但整整兩星期,完全沒有青平的消息,我很擔憂,卻無計可施。

這天,周姑娘叫我:「藍醫生,急症室邵醫生找你。」

我腦裡一陣發麻,突然有陣不祥預感,顫抖著手接過電話,聽到老邵沉重的聲音:

「阿蓁,你的表姐,那位叫楊青平的美女,剛入院了,服食過量止痛藥自殺,情況很是不妙。」

「我立刻過來。」其實心底早料到會有這樣的事;可是當真發生的時候,仍是猝不及防,手足無措。

老邵見到我,把我拉到一旁。我急著擺脫他,說:「讓我先看看她。」

「等一下,讓我先告訴你情況。石怡你認識?」

我一怔:「當然,他是我的表兄,他也在嗎?」

「啊……」老邵有點意外,表情變得耐人尋味,頓了一頓,說:「他跟楊青平一起,服藥自殺。」

我呆在當地。

只聽得老邵繼續道:「當保安員在別墅找到他倆時,已經陷入昏迷狀態,空藥盒、空酒瓶散落四周,估計事發後已經過了兩三天,才被人發現。」

他搖了搖頭:「主要問題是吃下過量止痛藥,導致急性肝臟衰竭,錯過了解毒時間。內科診斷,肝臟移植是唯一生存機會,肝臟科已經在替他們檢驗,準備放在輪候名單最前排……阿蓁,阿蓁,你還好嗎?」

我五內翻騰,只想嘔吐,腳一軟向旁跌去,幸虧老邵及時扶著我。

青平躺在病床上,全身插滿管子,氣若遊絲,臉孔蒼白得像陶瓷。她微微睜開眼,看著我,一滴淚珠從眼角流下。

我也哭了。

不久之前,她還是享譽海內外的天才畫家,為什麽會忽然變成這樣?

床邊是冷清清的,空氣是冷冰冰的,沒有鮮花,沒有人來探望過的痕跡。

我輕輕地替她撥開秀髮,抹乾臉上的淚珠,她迷迷糊糊昏睡,生命正一絲一絲的離她而去,我的心痛如刀割。

***

看完青平,步履蹣跚地走往石怡的病房。

那裡跟青平的病房不同,整個房間都擠滿人:石怡的父母、姐姐姐夫、遠親近鄰、以及家中的老傭人全部都在,眾人愁眉苦臉。

一瞥眼,看到丁瑤華站在一角,背脊貼著牆,臉色青白,望著病人的眼神卻充滿關注。

石怡的母親看見我,紅腫的眼睛又再濕溼,捉住我雙手,哭著慘叫:「阿蓁……」卻再也說不下去。

病床上的石怡,也是滿身插著管子,奄奄一息。

我彷佛又聽到他清朗活潑的聲音:「蓁子,蓁子,你在這裡嗎?啊,你在這兒!」

假如短期內,找不到合適的肝臟移植,我與最親愛的童年玩伴,將會天人永隔;我絕對不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們死去。

***

我到器官移植部門,找到主管李醫生。

「他們服用過量paracetamol,又攝入許多酒精,導致大部份肝細胞壞死;除了換肝,沒有其他救治方法。」

李醫生說:「經過計算,他們兩人的MELD都極高;所以,一有血型吻合的屍肝,我們會立刻安排做移植手術。不過,你也知道,本地極少人捐贈器官,每年平均僅二三十個案例;在深切治療部的危殆病人,更少於10%能及時得到屍肝捐贈;因此,你們也別抱太大希望。」

我早知道希望渺茫,但聽他這樣說,登時神不守舍,不太接收到他滔滔不絕的話。

「……所以,即使移植手術成功,併發症的機會也有三十巴仙,前景其實並不樂觀。你明白嗎,藍醫生?」

我回過神來:「如果找不到合適的肝臟,他們……還剩多少日子?」

「楊青平恐怕挨不過三、四天,她原本有紅斑狼瘡,病情控制得差,又酗酒,身體尤其虛弱。」李醫生黯然道:「石怡的情況比較好,撐一兩個星期該沒問題。」

談了半天,我拖著疲乏的身子,準備離開器官移植部門,轉過茶水間,忽聽得幾個男女職員在竊竊私議。

「噢,聽講肝臟名單前面,又多排了兩個人,是名畫家楊青平和小提琴家石怡!」

因為家族面子,石家使盡一切方法,不讓傳媒報導此事,可是紙包不住火,消息總會傳開去;尤其在醫院裡工作的人,更容易得到第一手消息。

聽到涉及自己親人,我忍不住縮在一角,偷聽。

「石怡不是那個富家公子麽?」

先一人道:「就是嘛,這種花花公子游手好閒,專搞男女關係,他明明已經有未婚妻了,卻與這個女畫家為情自殺。什麽自殺方法不用,偏偏要揀吃止痛藥,死了幾天死不去了,就來換肝……」

「這種人,即使給他換了肝,過兩天又可能再去尋死,白費功夫。」

「啊!」其中一個年輕女文員忽然驚呼:「陳小美,那個天生患畸形肝的女孩,原本排在換肝名單前幾名的,豈不是要往後移麽?」

「還有張先生呢,末期肝硬化,妻嫩子幼,上有高堂,都靠他照顧。他的人很是堅強,苦苦等了肝臟這些年,忽然被人『插隊』,現在仍要繼續等下去。」

有人激動地說:「既然想自殺,便任得他們去死吧!捐贈的器官這樣珍貴,怎可以浪費在這些人身上?」

「對啊,有錢公子小姐吃飽飯沒事幹,玩自殺,卻奪去其他病人的生存權利!法例應該改改,規定企圖自殺的人,不准列入換肝換腎的名單;甚至浪費公帑去治療他們,也不應該。」

眾人贊同,你一言我一語,都是批評自殺不遂的人,任性、自私、影響真正需要幫助的病人。

我默默聽著,心情鬱悶得難以言喻。

就是知道他們說得有理,才倍感到難受。

雖然,自殺換肝的人不是我自己,但此刻,竟然覺得愧對別的病人。

資源有限,現有的機制,是要確保肝臟被分配予最迫切需要的病人,即「終末期肝病評估模式」——MELD(Model for End-Stage Liver Disease)——分數最高的人;以臨床醫療數據計算出數值,得分越高代表情況越危急。

其次,才計算病人已輪候的時間。

然而,MELD的計算,只是根據病人的病情和術後的康復預期,卻不包括他的生活習慣,如吸煙、喝酒、吸毒、以及不珍惜生命的態度。

換言之,已經輪候多年長期病患,即使如何努力地掙扎生存、等待合適器官,也隨時可以被MELD高的新病人奪去機會。

據統計,本市等候肝臟移植的長期病者中,大約有百份之四十在等候期間死亡。

求生者不能生,求死者死不了,人生充滿錯配,世事如此諷刺。

我背靠著牆,雙手捂著臉,慢慢蹲坐地上抽搐起来,淚水自指縫間無聲地流下。

***

石怡的父母和姐姐,都驗了血、做了檢查,想將一部份的肝臟捐給他;可是均不適合。

青平卻是孤兒,沒有人會主動捐肝給她,只能等待屍肝。

我去找李醫生做檢查,李醫生說:「沒有用的,法律上只允許直屬親人捐贈器官;你和他們是隔了兩三層的親戚,正常情況下不會被批准,這是為了防止販賣器官之故。而且,若非至親,將來捐贈者難保不會有後悔的一天。」

可是我還是堅持做了檢驗,結果是血型不符合。

事後母親知道此事,把我罵得狗血淋頭:「身體髮膚,受諸父母,你竟然打算活生生的捐肝給遠房表親?真是不孝!」

雖說如此,她看著石怡和青平長大,不是不痛心的,天天都去醫院探病,尤其花許多時間陪伴照顧青平,因為她不像石怡般有家人關愛著。

石怡的病房二十四小時人來人往,門庭若市,充斥著鮮花和氣球;青平的房間除了醫護之外,就只有我和母親進出了。

青平偶爾清醒,斷斷續續地告訴我事發經過。

「那天,我喝著香檳,將買來的藥逐顆拆開,裝滿了水晶瓶,然後一把一把地把藥丸吞下,也不知道吞了幾多,直至吃不下為止……」

「到了晚上,石怡來了。他看到我這般樣子,也不驚徨,抱我到沙發上,讓我坐得舒舒服服的,然後把我最喜歡的畫移到面前,大家靜靜地看著……他微笑著,將瓶子裡剩下的藥吃下去。」

「起初我很焦急,心裡只覺得他不應該陪我死,可是我身體不聽使喚,只感到混身痛楚,連說話都模糊不清。後來,他奏起了小提琴,我們想起了小時候的時光,漸漸就覺得,只要兩人可以在一起,什麽都沒有所謂了……後來我失去知覺……」

「我死了後,你替我看好那些畫。」她說得很淡然。

我聽到自己聲音咽哽:「青平,青平,你要撐著,不要死!」

「……以後你見到了畫,就等於見到我。」

我哭著道:「你別擔心,他們正努力替你尋找合適的肝臟,換了肝就沒事了。」

青平猛地一震,瞪大眼晴,呼吸急促起來;她有要緊的話要說。

我湊近她的臉孔,她微弱的聲音十分堅定:「不要……不要換肝!」

我說:「只有換肝才能救你性命,你別……」

「不要換……肝,留給需要的人。我死了,正是求仁得仁……」她的眼淚,如斷線的珍珠。

我默然。

我知道青平怎樣想,既然石怡也要死了,她亦生無可戀。

其實我早就明白了。她和石怡,是現代版的梁山泊與祝英台,當環境不容許在一起,就一心求死。

雖說螻蟻尚且偷生,可他們並非螻蟻,根本不綣戀紅塵肉身,只在乎心靈上的滿足;即使此刻有機會身體康復,他們也不願苟且偷生,寧為玉碎,不作瓦全。

我不禁想起了器官移植部門那些人的話:「既然想自殺,便任得他們去死吧……捐贈的器官這樣珍貴,怎可以浪費在這些人身上?」

的確,有許多正在苦苦掙扎的病人,比他倆更該生存在這世上。

***

一星期後。

青平死了,石怡卻活下來。最終捐了肝臟給石怡的,是瑤華。

我聽得消息,先是嚇了一跳,接著是震蕩、驚佩、婉惜、悲傷,五味俱全,心情久久無法平復。

整晚想著這件事,輾轉難眠。

未婚夫跟情人自殺殉情,自己卻捐出半個肝臟救夫;想不到丁瑤華這個女子,也是個痴心情種。

石家不知道用了什麽方法,證實石怡和瑤華早已在外國註冊結婚,有夫妻之實;難得血型吻合,因此捐肝是合情合法。

我去醫院探望瑤華。

她整齊地躺在床上,頭髮是梳好的,跟往常一樣端莊美麗;只是臉色蒼白,沒有半分血色。

只有我二人待在病房裡,瑤華省略了客套寒暄,輕輕問我:「青平……青平,她有沒有痛苦?」

「她最後很平靜,沒有哭。」我說謊。

「你跟青平感情最好吧?」

「是的。」

她遲疑一會:「你們恨我嗎?」

我連忙搖頭,溫柔握著她的手:「不不不,不是你的錯。」青平和石怡的悲劇,由性格和環境造成,早已注定,與旁人無尤。

我望著這沉靜聰慧的美人,不知道她背後藏了多少心事、勇氣、和傷痕?忍不住問她:「……值得嗎?」

她輕輕歎了口氣,望著天花板,緩緩道來:「大學二年的聖誕,我被同學拉去鄰校舉行的音樂會,第一次見到石怡。」

「那時候,他只是個一年級生,在台上鋒芒四射,琴音溫婉動人,如泣似訴,震撼著我的心靈。我從來沒見過拉小提琴如此好看的男人,無法從他身上移開眼睛,我的心跳隨著他手臂動作上下起落。」

「音樂會完結,我在雞尾酒會裡獨自發呆,忽然一群年輕人說笑著跑過來,被追趕的那個撞到我身上,『嘭』的一聲,香檳倒翻了一地。那人立刻扶起我,惶恐地道歉,我看到他的臉,心裡突突亂跳,他正是小提琴家石怡。」

「他一邊致歉,一邊幫我清理衣袖上的酒漬,非常仔細,非常體貼,甚至有點兒婆媽。只聽得他絮絮地道:『你有沒有受傷?有無覺得痛?糟糕了,這種裙子的質地最難侍候,浸濕了酒只怕洗不掉。你冷嗎?衣服濕了吹著冷氣,怕會著涼,我叫人給你找件衣服換上。』我忍不住笑道:『你自己才是混身濕透,難道你不怕冷嗎?』」

「他在台上瀟灑不羈,台下對人卻如此溫柔,真真的意想不到。從此以後,我心裡就無法再愛別人了,即使……即使我明知他已經心有所屬,明知他待我只如其他姊妹,仍決定此輩子非君不嫁。為了他,什麽都值得的……」

她對他一見鍾情。可是,今天的石怡,已經不再是當年的石怡。

真的值得嗎?

***

每個月,我都會探望石怡。

他恢復得很慢,先是對肝臟有輕微排斥,受控後又細菌感染,之後是藥物副作用,換了好幾次藥,反反覆覆差不多一年,終於活過來了。

在這段日子裡,表姨和表姨丈擔盡驚嚇,忽喜忽愁,像老了幾十年。

瑤華一直陪伴在側。她現在是石大少奶了,比以前更端莊美麗,衣飾越見精巧華貴,傾倒眾生。去到哪兒,眾人都一窩蜂圍著她,奉為貴賓,大獻殷勤;還有一班婦女,敬愛她的風采和氣質、以及尊貴的石大少奶身份,自認為忠實擁躉,熱切追蹤著她的近況。

石怡消瘦了十公斤,這也沒什麽;最叫人擔憂的,是他完全失去往日的靈氣與神采。

他變得非常沉默,反應冷淡,說話時心不在焉,言語乏味。跟我一起的時候,規矩客套,語氣疏離,竟像完全忘記了二十年青梅竹馬之情。

他不再捧起小提琴,不再尋友論樂,終日游手好閑,只管跟在瑤華身後,陪她出席社交慈善宴會。

外人看來是有影皆雙,像一對令人艷羡的恩愛夫妻;可是我卻總覺得,兩人貌合神離,不僅石怡風采不再,連瑤華都毫無歡愉之色。

青平離世時候,石怡正值昏迷不醒;當他醒轉過來,青平已經去世了兩星期。據說,他哭了幾場,身體虛弱的他心痛急迷,暈倒了數轉;傷心幾天之後,也就是現在這個樣子了,沒有再提起往事。

今天瑤華要到醫院裡覆診,不能待在石怡身邊;難得只有我和他二人獨處。

在石家的花園中,望著山下的建築物,以及蔚藍的海港。

「蓁子。」

「唔?」

「她……她走的時候,有沒有說什麽?」

石怡終於問起青平了,只可以在瑤華不在場的時刻。

我沉默了半晌,說:「她反反覆覆,吟誦幾句話:良辰美景奈何天,水流花謝兩無情;還有,此情可待成追憶,只是當時已惘然……」

石怡痛哭起來。我想不到,一個人竟可哭得如此傷心絕望。

從小到大,我都未見過石怡哭,他永遠是個大快活,是派對的焦點,發自內心的笑容像燦爛陽光般,浸入每個人的心裡,令人如沐春風。

然而,這個笑容,已經永遠從世間上消失了。

他突然說:「如果有得選擇,我不會接受。」

我明白。如果那時候,石怡是清醒的,他一定會拒絕接受瑤華的肝臟捐贈。

可嘆的是他身不由己,任由父母妻子擺佈了去;待得醒轉,已是百年身,這輩子欠了瑤華的沉重的情,不得不償還。

我看看身旁的石怡:抑鬱、虛弱、頽喪,雙眼空洞,似沒有焦點;不再英俊活潑,不再溫暖親熱。

真正的石怡已經死了。

在青平離世那一刻,他也一同死去;留下來的,只是沒有靈魂的軀殼。

瑤華得到的,也不過是一隻軀殼而已。她是那麽的冰雪聰明,早就發現了這個事實,只是付出的代價太大,無法自拔;即使後悔,也來不及了。

他們三人,論家世、外貌、才華、人品,均萬中無一,都是世人所嚮往的,然而卻被痴情所誤,結局盡皆凄戚寡歡;歎人間,美中不足今方信。

***

青平立了遺囑,死後捐出自己所有器官;可惜但凡服藥自殺的人,器官損壞嚴重,不適宜捐贈。

只有眼角膜還能使用,幫助到有需要的人。

遺囑裡指定,大部分的財產將捐給慈善機構;她的幾十幅畫和一些手飾擺設,則留給我處置。

我怎懂得打理那些畫?第一個想法是交與石怡,讓他好留作紀念;轉念一想,瑤華表面上裝出不介意,暗地裡定必會百般阻撓,還是作罷。

跟青平生前的經理人商討後,決定將一部份的畫,賣給真正會欣賞的收藏家;餘下的,捐贈紐約藝術博物館。運費和保養費用,由賣畫收益支付。

我獨留下一幅「農村圖」,就是那夜她與石怡在我宿舍裡、繪畫與品評的那一張,之後他們夜半趕往船邊小木屋繼續完成,浪漫而隨性,與現實世界格格不入。

那是我們三人最後的快樂時光,就讓它永遠留在記憶深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