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醫生,你不用說了,總之我寧死也不會做這個手術!」

甄老先生說話,很少會使用如此重語氣,看來骨科醫生連續大半小時的游說,終告失敗。

我在病房門口候著,雙手插在白袍口袋內。

一會兒,骨科陳醫生走出來,後面跟著趙護士長,兩人垂頭喪氣的樣子。

「阿傑,他不肯做,你跟他熟,勸勸他。」老陳說。

我點點頭:「我試試看。」

「情況很壞,再不做截肢手術,只怕挨不了兩個月。」

趙護士長說:「已經約了他的家人,下午六時面談。」

我登時雙眼發光:「所有家人嗎?」

「兒子、媳婦、小女兒。」

「到時我也來,跟老陳一起見家人。」

「好的。」老陳在排版寫了幾行字,交給趙護士長,走了。

***

我在病房門上輕敲:「甄先生,我是凌文傑醫生,可以進來嗎?」

半晌沉默後,他答:「請進。」

我走進單人病房,偌大的雪白病牀上躺著高瘦的老人,曾經是那麽的中氣十足、紅光滿臉,可是經過這些日子的疾病折磨,現在目光變得毫無神彩,肌膚暗淡灰黃,似是接近死亡的顏色。

我低下頭,正想開口,卻聽得他先說話:「凌醫生,你不用勸我,我無論如何都不要再做手術了。」

我溫柔地說:「你可以多考慮兩天。」

「不,我已經決定好了。」甄的態度十分堅決:「我知道自己的情況很壞,糖尿病差成這樣,什麼傷口都痊癒不了;再做手術,也只不過是延長痛苦而已。」

他嘆了口氣:「這幾年來,洗腎和爛腳的日子,生不如死,又沒有康復的希望。我受夠啦,不介意早些去見我的老伴。」

甄老雖然情緒鬱悶,但仍然清醒理智;他完全清楚自己的決定。

我是內科醫生凌文傑;一年前同部門的張醫生另謀高就,從此這個病人就由我接管。

甄老先生患了糖尿病三十多年,發展至末期腎病,自三年前開始洗腎。他還有高血壓、心臟病、周邊動脈疾病,八年前做過冠狀動脈繞道手術,五年前發生多發性陷窩性腦血管梗塞、令右身輕度偏癱,行動困難。

兩個月前,他因為糖尿足部病變,右腳做了「股及膕窩動脈血管搭橋術手術」(femoral popliteal bypass)。可是,術後傷口遲遲無法癒合,還出現細菌感染,使用多種抗生素後仍無效,右腳踝局部壞死,並一直向上蔓延。倘若如此繼續下去,最終會引致嚴重感染、敗血病、以及死亡。

經多個專科醫生共同會診商議,認為立即進行「膝蓋以下截肢手術」,是病人唯一的生存機會。

可是甄老拒絕了。

***

因為另一個病人的腹腔積水太嚴重,我花了不少時間替她抽取腹水時,所以待完成所有工作後,已經快七時了。

匆匆趕到去病房的會客室,骨科陳醫生、趙護士長,跟三位病人家屬在一起,已差不多講解完畢。

我走到他們旁邊,低聲地打招呼:「嗨。」

都是時常見面的,熟不拘禮,甄老的兒子和媳婦向我微微頷首;可是另外那人,卻完全沒有察覺到我的存在。

甄在心,那個楚楚動人的女孩,她是我過往這年生活之中,最明媚的風景。

此刻的她,正在全神貫注地聽老陳解釋截肢手術的後遺症,眼裡只有老陳的嘴巴。她一如平日,天然鬈髮短得貼近耳邊,輪廓分明的臉蛋不施脂粉,眉不畫而翠,唇不點而紅,天生的脫俗麗質,身穿簡單白裇衫、黑色窄腳褲,越發顯得高佻。

我禁不住要望她,可是又不敢真的望著她,怕被人發現;別的人也罷了,要瞞過明察秋毫的趙護士長,幾乎是不可能的。

「那麽,萬一手術後,傷口依然未能癒合,是否要再……再截膝蓋?」甄在心的大眼睛,以往總是流露出像糖果般甜美的笑意,今天卻是一片灰暗、憂心忡忡;我看得心痛。

「當然最擔心的是傷口不能癒合,這種情況的機會大概是百分之一,糖尿病人就比較常見;其餘併發症包括感染、持續疼痛、肢體幻覺、膝蓋攣縮、骨刺等等,也不一定會發生,程度或許很輕微,到時我們醫生再見招拆招。當務之急仍然是先做手術,保住性命。」

老陳耐心地描述各種可能出現的情況,末了強調說:「倘若不盡快截肢,性命有風險,你們必須要說服他。」

老陳走後,甄在心的兄嫂自去找病人談話,這時她才回過頭來,發現了我:「喔,阿傑……凌醫生?原來你也在這裡。」

「嗨。」我只懂呆笑,像個傻子。

她的大眼睛垂下來:「你……你怎樣看?爸爸他說無論如何都不做手術,可是這樣肌肉會發炎壞死,但他說他早已不想活了,連洗腎也不想洗了,我也知道他這幾年過得很辛苦……我應該怎麽辦?」

「這是糖尿病人常見的情況,我一直都有提醒他,只怕,只怕他一早預計會有這一天。」

「倘若媽媽在生,她勸爸爸,他就一定肯做手術!可是……自從媽媽死後,他根本一直無法息懷,求生意志也很低,加上這病真折磨人……」她的眼淚終於掉下來。

我給她遞上紙巾,待她擦完臉,我輕輕地說:「一個人遇上惡疾,有壓力、有點抑鬱的傾向,毫不出奇。明天我找精神科醫生,替他做個評估,開些藥,試試能否令他情緒改善、回心轉意。」

她半嗚咽著:「謝謝你。」

我真有衝動,想把她攬在懷裡。

***

我之所以跟甄家熟稔,因為甄老一星期來醫院洗腎三次,每次除了家傭外,總有子女陪同:逢星期二、四是幼女甄在心,星期六則是二子甄在誠,或他的媳婦,或兩夫婦一同到來。

自從見過甄在心之後,我就著魔了。每逢星期二、四的下午,都忍不住踱步到病房去,表面上是「巡視」一下洗腎的病人,主要還是為了見她一面。

甄老的命不是不好,有兩女一子,均孝順兼有出色。長女甄在意長居美國,在國際金融機構內擔任管理層,日理萬機,生三個孩子,丈夫是專業人士;每年寒暑兩假回鄉,探親訪友。

甄在誠與妻子都是教師,養兩個兒子,思想傳統,文靜謙和,見到我總是客客氣氣的,沒有深談。

甄在心卻是不同。她很年輕,是甄家的「老來得女」,單身,性格開朗健談、活潑天真,非常人見人愛。而我,在醫院裡有個外號,叫「談話王」(也有人背後叫我「談話怪」的),上至院長護士長,下至清潔大嬸,不論是三歲病童、還是九旬老人,沒有不能攀談上一兩小時的。

因此,我要跟甄在心打開話匣子,絕非難事。

她的工作是插畫師,專為兒童書籍報刊畫插畫,近年來極受歡迎的「搗蛋女孩」系列,就是由她作畫。這個行業很奇怪,工作雖多,收入也好,卻沒有名氣;由於工作時間很自由,可經常陪伴父親看醫生。

「爸爸常說我不務正業;在他心目中,要做醫生教師這些才算是職業。阿傑你快告訴他畫插畫是多麽高貴的工作;倘若沒人畫畫,小孩子就沒有興趣看書了。」她笑嘻嘻地說,明亮眼睛笑得像蜜糖。

「甄先生,你聽她這樣說,我不敢反駁,怕她將我畫進『搗蛋女孩』裡,那我可就一世英名盡喪了。」我只能這樣回答。

心上人面前,「談話怪」也變得口齒笨拙。

甄老原本也是個多話的,告訴我不少私事。他以前自營工廠,退休後與妻子過著悠閑生活。四年前妻子患癌去世,他又因病行動不便,卻不肯搬去跟子女一起住,只僱兩個傭人在家服侍。

「相見好,同住難,都是成年人了,生活繁忙,怎可以去麻煩他們?」甄老是理性的,同時亦很固執。

甄在心跟我談起時,氣得跺腳:「他不肯和我同住,真是老頑固!萬一出現什麽併發症,那些傭人怎知道怎辦?他困在舊居裡,終日懷念著與媽媽一起的日子,心情低落,身體狀況就更差了……」

甄老這病體,也真是叫人難過;人老身體壞,可憐亦可怖。換著是我自己,說不定也自暴自棄了。

***

甄老這幾天食量很少,每餐只吃得一兩口粥,一半是身體不舒服,一半是心情低落,沒有胃口。

他還堅決地告訴醫生:「我要停止洗腎。」

精神科醫生看過他,給他開了抗抑鬱藥,但他拒絕吞服。這樣下去,別說兩個月,只怕兩星期也挨不過。

甄在心在我面前哭了好幾遍:「爸爸不想活,他說現在的生命很沒有意義,他想念媽媽……我說:『那麽我呢?在意和在誠、還有你的孫子孫女呢?難道你捨得我們嗎?』他不回答,可是我知道,他心意已決了……」

下了班,看過甄老後,我把一直守在床邊的甄在心,帶到醫院餐廳吃飯。她沒有胃口,但人始終要吃的,我硬要她喝完一碗湯,吃半碗飯。

我告訴地:「昨天我們建議你爸爸裝置鼻胃管灌食,他不肯。你們要想想辦法,勸他裝鼻胃管,否則不吃不喝,什麽抵抗力都沒有了。」

甄在心說:「我的姐姐甄在意,正從美國趕回來,她是家中的『慈禧太后』,全世界都要聽她指揮的,連爸媽都不能逆她意思;說不定,她可以說服爸爸做手術。」

***

甄在意果然效率驚人。她如火如荼地來到醫院,與甄老單獨在病房談了個多小時,然後爽快地走出來,道:「醫生、姑娘,我爸爸肯插鼻胃管了,麻煩你們啦。」

看著我替甄老插了鼻胃管灌食之後,甄在意放心地舒一口氣,把我拉到旁邊,吩咐說:「凌醫生,我會叫他盡快簽名做手術,你先替他預備一下。」

我點頭,心裡說:「太后聖明,奴才遵旨。」

甄在意回來不足兩天,已經將所有人事安排得井井有條:原先兩個家傭改為隔日上班,另聘一人專做夜班;添了司機,接載家人和傭人來回照顧、送食物及用品;車子做了改裝,方便輪椅上落,家中客廳睡房和廁所等都添了設備,配合甄老手術後的日常生活。另外,已聯絡了私人護理員、物理治療師、日間老人中心、中醫、心理專家等等,指揮若定,萬事俱備。

她還弄了時間表,每天早、午、晚,安排弟弟、妹妹、弟婦、兩個外甥、幾個老親友,誰人何時陪伴病人,夜晚有急況誰該負責當值之類,排列得密不透風。

說起甄在意,她的外貌與甄在心簡直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,只是年紀較大,裝扮較成熟,比妹妹少一分靈氣,多幾分艷光,一舉一動充滿了自信和優越;那雙鋒芒畢露的大眼睛,望得久了必須迴避,否則會被她瞪瞎。

比起姐姐,年輕的甄在心好像只懂得哭、或者笑;我比較喜歡這個類型的女子。

***

甄老勉為其難的插了鼻胃管後,灌食和餵藥均不成問題,我們便期待著他同意做截肢手術。

誰知,更大的問題出現 —— 他再也不肯說話。

不論是甄在意滔滔不絕的講道理、甄在心楚楚可憐的哭泣哀求、還是甄在誠尷尬無力的安慰,甚至是醫生、護士、社工苦口婆心的勸喻,甄老都置若惘聞,不予反應。

大家都知道,他正用消極的方式表達抗議。

一天傍晚,我踱步到甄老病房,打算找甄在心,卻看到她在走廊盡頭,正在跟姐姐吵架。

「你不要再強迫他了,真的要迫死他嗎?」甄在心嗚咽著。

甄在意生氣:「什麽我迫死他?他不做手術才會死!明明是你勸不過他,才叫我急忙回來處理,現在又叫我放手?他是我們的爸,怎能讓他病死?你瘋了!」

「但是你看見了,爸爸真是下了決心,我們再這麽耗下去,時日無多,難道到最後大家也是不再說話了嗎……」

「你才是時日無多!」甄在意怒吼,聲音都喊偏了:「又不是像媽媽那時候患的末期胃癌,糖尿病有什麽希奇?多少人截手截腳還不是活得好好的,我們又不是請不起看顧的家庭……」

後來,她倆發現了我,馬上停下來。甄在意面紅耳赤,狠狠瞪了我一眼,從我身邊走開了。

我進房,看了看已經熟睡的甄老;待甄在心抹了眼淚,便帶她去吃點東西。

甄在心哭訴著:「阿傑,我也很想爸爸做手術,可當他堅執拒絕、甚至連話也不肯說特,我才覺得,我們要讓步……但甄在意卻不肯讓步,其實我亦不知道如何做才對,怎麽辦啊?」

我嘆氣。作為醫生的立場很明顯,即使有醫治方法,也必須尊重病者的自主權,不能將治療強加於身上。然而作為親人,對這種事情則永遠無法冷靜地去看待,而絲毫不帶感性和情緒。

我唯有說:「再給他一點時間,讓他慢慢考慮吧;大家都需要多些時間,去互相了解、接受對方的想法。」

可惜的是,時間無多了。

***

甄在意心急如焚,幾乎二十四小時對著她父親說個不停,威逼利誘,軟硬兼施,談情論理,疲勞轟炸。

她還精心策劃,調遣各色人等為她作說客:家人親友、醫生護士(當然包括我)、掃地嬸嬸、推牀阿叔、家傭司機、鄰房病友、各行各業的專家權威,還有風水師、占卜師、靈媒,無所不用其技,非要甄老同意做手術不可。

可是效果適得其反,甄老依然沒有說過一句話,連哼也不哼一聲;目光冷漠,拒絕望向任何打算遊說他的人。

他不肯再下床,大小二便只在床上解決;我甚至懷疑,他全身連手指和頭髮都沒有絲毫動過,早上巡房是這個姿勢,到下午看他仍是同一個姿勢。

仔細檢查下,神經系統並沒有出現問題,我吩咐護士和傭人,定時替他轉身,移動一下手腳。

但我心底不禁想,他的靈魂可能已經出竅,剩下在病床上的只是肉體而已。

本來以為插了鼻胃管,至少可以確保營養及藥物的供應;但奇怪的是,他的血色素不斷下降,腎功能進一步變差,血糖更是驟升驟跌、無法控制,形勢比之前還要危怠。

「體質太差,再這樣下去,我很難替他做截肢手術。」老陳搔著頭對我說。

這時,趙護士長走過來,說:「凌醫生,其實你有沒有想過,甄老先生的病情,已經符合轉介去『紓緩治療服務』呢?」

我當然有想過。作為慢性腎臟衰竭的末期病人,以他現時狀況而言,用「查爾森合併症評分」(Charlson Comorbidity Index)推斷,一年內的死亡率高達49%,可以納入紓緩治療的照顧範圍。

我只是不甘心。

一個月前,甄老仍是個聰明睿智、精神奕奕的老者,打扮得整齊乾淨,由美麗的甄在心扶著來覆診;糖尿病和腎病雖然差,但仍未嚴重到威脅性命的地步。這幾天的急轉直下,並非任何人可以預計到的;別說是家屬,就連我做主診醫生的,一時之間都接受不了。

送他去紓緩善終治療,即等於放棄痊癒出院的機會。

而且,他不吃不喝,拒絕截肢手術,停止洗腎,是否等同自殺?如果病人的選擇是自殺,我們還應該尊重病人的自主權嗎?

我想了一整夜。

***

翌日,去病房找甄老,竟然不見有人在陪伴,可能傭人剛剛上了廁所吧。

我坐在床緣,說:「甄老先生,你今天覺得怎樣?」

沒有反應。

我輕輕湊近,在透窗陽光下仔細檢查他的臉色,摸摸頸側,按按肚子,又取出聽診器,聽聽胸膛,一邊說:「我很明白,你不想做手術,因為不希望承受毫無意義的痛苦吧。」

仍是沒有反應。

「如果我轉介你見紓緩治療團隊,你覺得怎樣?他們會跟你和家人商量,不再進行積極的介入性治療,不以保全性命為目標,只給你紓緩和止痛的藥物,你認為可行嗎?」

甄老有反應了。他緩緩舉起一隻手,捉著我的手,頭輕輕地點了一下,目光盡是懇求。

「我明白了。」我望著他眼睛說:「我會告訴你的家人。」

我走到屏風後面的小洗手盆,洗了手,正抹乾之際,房門忽然「霍」一聲的打開,甄在意闖進來。

我正想走出去打個招呼,瞥眼見到她頭髮散亂、滿臉淚痕、狼狽不堪,跟平日是完全兩個樣子,嚇得我連忙躲回屏風背後,一時不敢張聲。

她撲到床緣,低聲哭了一會,叫道:「爸爸,爸爸。」

我看不到甄老的表情,想來是沒有反應。

「你為什麼不肯做手術?為什麼要離開我?你真的捨得我們嗎?」沒有回應的哭訴,聽起來像自言自語。

「我家老大快畢業了,整天在說,一定要外公參加他的畢業禮。你不想見到孫兒們畢業、結婚、生子嗎?」

「你好狠心,要像媽媽般撒手而去,不理我們了……」甄在意哭起來,聲音跟她妹妹一模一樣,霸氣完全消失了,只餘女兒家的溫柔和哀愁。

病人仍然是不言語。我趁甄在意不發覺,悄悄溜出了病房。

***

我安排病人及家屬,與負責『紓緩治療服務』的人員見面。團隊由老人科謝醫生帶領,包括護士、物理治療師、職業治療師、營養師、臨床心理學家、輔導員、社工、牧靈人員和義工。他們都接受過緩和醫學的訓練,擁有相關的專業和心理知識,絕對不是抱著放棄病人的消極思想,而是設法讓他獲到最合適的各項照顧。

甄在意起初反應很大,說我醫不好她的父親,就索性讓他去死;指著我的鼻子,當眾大罵我『鼓勵病人慢性自殺』。

甄在誠也略略表示了反對;不過在強勢的姐姐和出色的妹妹之間,他的存在感一向都很微弱。

甄在心卻站在我一方,邊哭邊說:「這根本就是父親的意願,做子女的應該尊重他;反正無論如何,他都不會做截肢手術的了,為什麽還要迫得大家沒半句話說呢?」

總而言之,謝醫生與甄家開了幾次會議,詳細分析各種治療方案的利與弊,最終的決定是:

– 醫護與家人都尊重病人的意願。

– 拔除鼻胃管,自然進食。

– 不再提出截肢手術。

– 繼續給予止痛藥和抗生素,減輕傷口發炎與疼痛。

– 暫時繼續洗腎治療;可是萬一喪失意識時,就不要再靠洗腎或其他維生措施來維持生命。

– 簽署「不施行心肺復甦術意願書」(DNR)。

當我與趙護士長拔除鼻胃管後,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。原先愁容滿臉的甄老,突然露出了久違的笑容;他眼裡的平和喜樂,發自內心,頓時令我和在場其他全身鬆弛,放下了心頭大石。

甄在意看到父親的笑。那時候,她臉上的訝異神情,叫我畢生難忘。

***

「阿傑,吃塊蛋糕。」甄在心笑意盈盈地遞給我碟子,她像一幅會說話的畫,美得令人咋舌。我看得呆了,一時之間舌頭打結,把想說的話拋到九霄雲外。

吃了半塊蛋糕後,我才支支吾吾說:「糖尿病人是不應該吃這些的。」

「爸爸說,他幾十年沒有碰過蛋糕糖果了,今天一定要吃個夠!」甄在心完全不把我的話當作一回事。

自從甄老簽了DNR後,整個人猶如脫胎換骨,精神煥發,食量大增,而且乖乖的吃藥,包括精神科的抗抑鬱藥物。他積極下床四週走動,跟護士和其他病人談笑風生,即使腳有時痛得厲害,也逆來順受,絕不抱怨。

甄在意的孩子從美國趕回來了,天天探望外祖父;甄在誠的兒子也時時上來,還有其他親友,爭先恐後,擠滿了病房。

兩星期後,不知誰人建議,要為甄老舉行生日派對。善終團隊說是個好主意,大力贊成,儘管甄老並非這幾天生日。

於是整個樓層都是蛋糕、零食、汽水、音樂、彩帶和生日帽。

現在很難得可以跟甄老單獨說話,他總是被兒孫圍繞著,我趁著他洗腎的時間,溜去看他,並支開護士。

「你好嗎?」

「坐,凌醫生。」他笑著指了指身旁的椅子。

我覷著眼看他的臉:「你很快樂。」

「對,我很快樂,心滿意足,已經好多年沒有如此舒暢過。凌醫生,我真的很感謝你,一直用心照顧我。」

我連忙擺手:「這是我的工作,你別客氣。」接著,心裡慚愧,低下頭來:「我……我什麽都做不到。」

「別這樣想。哪個人能不病不死?大限早已注定,人力不可以抵抗閻羅王啊。醫生最重要的職責,是給予病人關懷,你完全做到了。」

我微笑不語,卻不禁嘆了口氣。

「別喪氣。你看我,兒孫滿堂,還有什麽遺憾呢?」

「你的孩子孫子,孝順又出色,都是極難得的。」我由衷地說。

「在意精明能幹,在誠淡泊溫和,他們又成了家,我是不用擔心的。」他搖搖頭,說:「只有在心,年紀輕,性格多愁善感,動不動就哭,我就是有些放心不下。」

「她其實也很聰明能幹。」我說,心卻想:「而且漂亮可愛,溫柔善良,善解人意……」

「在心太過天真率性,沒有長遠計劃,又不懂得保護自己。」甄老輕輕拍我的手:「麻煩你看著她了。」

我心中發怔,這話……這話是什麽意思啊?甄老知道我暗戀他的小女兒嗎?還有,他是說,同意我跟甄在心交往?

他是叫我追求他的女兒嗎?在心知道嗎?她自己是怎樣想?

一時乍驚乍喜,百感交集,連話也說不上來。

正在此時,有一大群人進來了,我唯有繼續沉默著,多留一會便告辭。

***

我被甄老那半句話,弄得患得患失,神經兮兮,直到晚上仍在胡思亂想,忽然收到醫院電話:「甄老先生血壓血氧同時下降,情況危怠,請你馬上回來。」

「千萬不要急救,他是簽了DNR的!」心情激盪之際,我仍不忘提醒護士。

甄老的死因是敗血性休克。彌留時刻,全體家人團團圍住病床,我停止了洗腎儀器,移除他身上所有管子,盡量讓他平安舒服地離開。

我出席了葬禮。過了幾天,甄在心來醫院裡找我。

這些日子,知道她心緒忙亂,不敢找她,卻沒有一天不想著。

現在她終於出現於我眼前了,仍是白裇衫、緊身褲,脫俗瀟灑。頭上插了白花,秀髮有段時間沒有打理,長了一點,勉強在腦後綁個圓髻,鬈曲的髮梢在四周零零碎碎地鬆散出來,更添嫵媚。

她主動找我,還大大的給我一個擁抱,我受寵若驚,仿若夢中。

「你好嗎?」我結結巴巴地問。

「還可以吧。」她的微笑有些不自然,可能是因為眼晴哭得紅腫。

我正躊躇如何開口,卻聽她低聲說:「晚上睡覺,總是夢見他。」

「需要一段時間,慢慢適應吧?」我同情地說。

她抬頭望著我:「今天我來,是跟你道別的。」

「什麽?」

「我準備跟姐姐去美國,居住一段日子。」

「去多久?整個月?」

她笑:「不,兩三年吧;如果感到合適,可能打算長居、甚至移民。」

我面如金紙,痴呆了。

她繼續說:「留在此地,難免觸景傷情;即使現在來到醫院此處,也是心有餘悸;不如去外邊散散心,反正我的工作很自由,不拘身在何方,都可以畫畫、交稿。」

不不不,你不可以走,你父親要我照顧你,你不知道嗎?

「阿傑?」她見我久久沒有反應,像個傻子瞪著前方,不禁伸出玉手,在我眼前揮來揮去:「你怎麽啦?」

事態緊急,刻不容緩,斷不能再猶豫了。我回過神來:「沒什麽,我忽然想到一件事。」咳嗽一聲,清清喉嚨道:「唔,在心,你今晚有空嗎?我想請你吃飯……不,不是在醫院,我帶你去一個特別地方。」

甄在心的大眼睛怔怔地望了我一會兒,忽然有點面紅,低低地說:「好啊,今晚七時,你來我家接我吧?」

啊哈!我頓時心花怒放,嘴不合攏。

我和在心,仍然是有希望的。(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