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零二零年二月十二日。

原本此刻,我應該是身處柬埔寨,住在我最欣賞的建築大師比爾班士尼所設計的酒店內,與丈夫兒女共度假期。可是一星期前,醫院要求所有醫護都取消休假,以應付新冠肺炎疫症爆發。

身為急症室醫生,我的職責重大,必須盡快診斷出肺炎患者,及早將他們隔離,切斷傳播鏈。

我站在前綫的最前綫。

然而,急症室這幾天門可羅雀。以往人山人海、水洩不通,現今市民都怕醫院病毒多、易感染,非生死關頭不會來求診。

看完病人,我坐在護士站,一邊翻閱近日病歷,一邊對著電話說:「……如果不能全數退款,那麽可否保留機位、延遲日期呢?改為哪天?我怎知道這個疫情何時完結?起碼允許一年內改期吧!」

航空公司仍未確定退款機制,我全家五張機票可能血本無歸,真是頭痛極了!等下還要給酒店發電郵……

「湯啟玲醫生。」

我轉過頭,見到部門主管阮醫生、護士長、以及一位從未見過的中年男士,藍色口罩上是略帶霧氣的黑框眼鏡,根本看不到真實面容。

不過他更看不清我的容貌。我從頭到腳都被保護衣包裹著,緊緊密密,口罩眼罩頭套以外,還有大幅的透明面署。

「這位是傳染病科鄧醫生,來自衛生署總部。」

我有不祥預感,只向他略略點頭;這些日子不方便握手。

鄧醫生說:「湯醫生,容許我開門見山。五日前,即上星期五傍晚,你為一個叫黃嘉寶的病人診治過,她剛剛被確診有新冠肺炎,現在隔離病房內接受治療。」

我心裡一沉。

「所有曾跟她有接觸的醫護人員,都必須接受檢驗。」鄧醫生頓了一頓,凝重地說:「尤其是你。據你的同事指出,你有咳嗽傷風的症狀。」

我有點沮喪。的確,今早有些流鼻涕,鼻水倒流就會咳嗽;只是我一向有鼻敏感的問題,暫時也不能分辦究竟是敏感發作、還是病毒感染;幸好未有發燒。

現在被他這樣一說,倒有些擔心起來,萬一我被那個病人傳染到呢?

「在檢測期間,你必須留在隔離病房。兩次檢測大概需要二十四小時,你今晚要住在醫院了。」

說完,護士就領著我去病房。我彷似個被即場遞捕的罪犯,什麽準備都沒有,就被即時押往監房。

突然,我覺得其他同事的眼光,好像全集中在我身上,帶著懷疑、鄙夷、不屑、恐懼;我有點害怕。

來到隔離病房。空間不算小,大概有二百平方呎,一床,一椅,一桌,一部電話,沒有窗戶,有一個獨立洗手間,陳設極簡單,顯得非常空蕩蕩。

護士替我量度體溫,然後替我抽取鼻咽腔分泌物檢體(nasopharyngeal swap,簡稱 NP swab)。

她一手按著我的頭,一手拿起又長又粗的棉棒,從我的鼻孔插入鼻腔深處,然後猛烈地轉動。我痛得雙眉緊皺,下意識想移開又被她牢牢按住,只得強忍,眼淚郤掉下來了。

疫症之前,我替病人抽NP swab是家常便飯,不論有無真正需要,總之凡有傷風咳嗽氣喘喉痛的,都先慣性抽個swab,以避不時之需;有時覺得抽得不夠好,就隨手抽第二、第三次。

直到今日,我才知道原來抽NP swab對病人來說,是這麽痛苦的事。

*****

房門一關,我就被獨自留下來。

四周非常寧靜,我的內心卻是波瀾起伏,千思萬緒同時湧進腦海,一時之間,不知道該先想哪一樣。

首先想到的,是剛剛的午飯時份。

我與五個同事,一起到附近的「風味小廚」吃午飯。我們進食前有消毒雙手,也有用公筷,可是……

……可是我們坐得很擠擁,在卡式座位內肩併肩、膝對膝,聊天時興高采烈、口沫橫飛。萬一我確診了,他們也有很高的感染風險吧?

然後我想到,今早餵小兒子吃粥,粥是從我的碗裡搯出來的,用的是我自己的匙子。

我和兒子分享了食物,他只得三歲半,如果他受到感染……我不敢想下去,連忙將這念頭推出腦外。

過了一會,又禁不住繼續尋思:如果達達感染了,我倒可以跟他在同住一個病房,接受隔離治療。接著我又擔心,大女兒二女兒會受到傳染嗎?還有丈夫,以及女傭瑪麗亞……

據說,此病大多影響老年人;孩童感染個案,暫時極度罕見。那麽,倘若家中所有大人都受到感染、需要馬上隔離,而三個小孩卻沒有事……那麽,誰能在外邊看顧他們?

我在週末週日,跟娘家親友吃過飯,見過女兒的小學同學,還到過超市和商場購物。雖然都有戴口罩,但是萬一……萬一……

我內心全是愧疚;對這些親友、鄰舍、路人,充滿了無限的愧疚和悔恨。

我不怕自己染病,就算受盡疾病痛苦折磨也沒所謂,只求他們沒有被我傳染到;我心裡不斷地禱告著。

猛然想到,我仍未通知家人!

連忙撥電話給志堅。

他聽到消息後,有點驚訝,但卻沒有我想像中的徬徨失措。「你安心在醫院住一晚,我放工後,從家中拿些日用品給你。」

我對著電話哭了:「我怕傳染到孩子,我今早才餵達達吃我碗裡面的粥……」

他安慰我:「你先別想這麽多,現在你的健康最要緊。我會看好孩子,向他們解釋。」

我卻不放心,反覆告訴他肺炎的各種早期症狀,叫他檢查孩子們有沒有任何病徵。但其實,醫學界暫時對此病認識不深,確實會有什麽症候,仍是未知道得全。

「好的好的,我會立刻回家,替他們量體溫,並叫瑪麗亞將全屋消毒,食物要煮得熟透……可以可以,我量完體溫立即向你報告……」

志堅是個可靠的丈夫,多得他冷靜溫柔的語氣,使歇斯底里的我也稍稍平靜下來,停止了眼淚。

*****

我看了看錶,自護士離開後,只是過了三十分鐘,為何好像是半輩子那麽久?

時間太難熬,如何能夠在這裡單獨度過二十四小時?

不如先上網看看。

近一星期,部門每天都將肺炎的最新資訊電郵發給醫生,像本地確診個案的背景、病發情形、治療方案,政府的最新防疫政策,還有鄰近地區的感染情況等等。因此,我對此病的發展並不陌生。

然而,我跟所有人一樣,習慣性地拿起手機,不停地看肺炎的消息。

「甲城市新增一個確診。」

「乙國懷疑有三歲男童感染,可能是全球最年輕患者。」

「專家指隱形患者可能已達八十萬人。」

「專家預計疫情要待五、六月才結束。」

「丙城市的研究指出,吃火鍋時所產生的『氣溶膠』,是病毒傳播媒體。」

「世界衞生組織說,戴口罩無助減低傳染,錯誤使用口罩反而會致病。」

「口罩短缺,政府不准市民戴口罩,要求將珍貴資源全部留給前綫醫護,大量民眾抗議。」

朋友轉發的短訊、社交媒體的分享,甚至許多歷史悠久、具權威性的報章和電台,好像通通都在小事化大、渲染誇張,唯恐天下不亂。

明明知道當中的謬誤、假消息極多,卻不由自主地一直讀下出。當看得多了,心中的疑惑也越多,竟對某些沒有科學事實根據的消息,開始半信半疑了。

我的眼睛很疲勞,眼皮增不開來,應該要拋下手機躺下來休息一會;心中這樣想,手指卻停不了撥弄畫面。

我悚然一驚。這樣跟上癮有什麽分別?看手機、尤其是「看手機上的負面消息」,就好像喝酒、吸煙、吸毒、賭博、吃甜品般,是會上癮的;在人們情脆弱的時候,它們最懂得悄悄地溜進來,逐漸佔據心靈。

*****

我將手機遠遠放在書桌,然後躺在床上,望著天花板,嘗試回憶當天遇見黃嘉寶的情形。

她48歳,一向有膽石問題,卻懼怕做割膽手術。這次再因為右腹劇痛,到急診室求診;我去看她時,她的疼痛已減輕大半。

我替她照超聲波,見到好幾顆膽石,膽囊壁有點腫脹,膽管則看不清楚。

「你有輕微發燒,可能是膽囊或膽管發炎呢,留院觀察一晚,我給你打抗生素;還有,不如考慮排期做手術吧。」

她臉露遲疑:「我現在不那麽痛了,我想回家。」

我不允許。「萬一今晚再痛起來怎麽辦呢?乖乖聽醫生的話,等下子上到外科病房,肝膽科醫生再替你做個詳盡檢查。」

因為她有低燒,所以順手給她抽取鼻咽分泌物,做個肺炎測試;儘管我當時認為她完全沒有肺炎的症狀。

那時候,我是穿著一整套防護衣物的;而她也只是在抽取鼻咽分泌物時脫下口罩。當棉棒被取出時,好像有點零星唾液濺出來……抑或只是我的想像?

我有沒有用手扯過口罩?以前做初級醫生時,我是有這個壞習慣的,後來改掉了。

不過,近來肺炎、工作、家庭壓力紛紛而至,使我疲於奔命,會否在精神不濟、思緒繁亂之下,無意識地做了「扯口罩」的動作?

越想越擔憂,我快要瘋掉了。

*****

手機霍地響起,鈴聲在寂靜的房裡尤其驚心動魄,我慌張地跳下牀撲向書桌,誰知一跤滑倒,整個人伏在地板上,痛入骨髓。

手機繼續響。我理不得疼痛,半爬半走地靠近書桌。

是家裡打電話來。「媽媽!媽媽!」

是二女兒琳琳和小兒子達達,他們爭著跟我說話:

「媽媽,爸爸說你今晚要在醫院,不能回來呢!你是病了還是要工作啊?」

「媽媽,我想念你。我要媽媽餵我吃飯。」

啊,我的心肝寶貝,聽到他們的聲音實在太好了,我熱淚盈眶。

「乖孩子,媽媽也想念你們,可是今晚有事要留在醫院,你們自己乖乖的玩,不讓媽媽擔心,好嗎?」

琳琳投訴達達搶她的玩具。達達年紀雖小,卻已經很會自辯:「我只是拿來看看。」然後說了許多撒嬌的話。清清看不過眼,在電話旁邊大叫大嚷,說有功課不懂做、鋼琴不懂彈等等。

我費盡唇舌,又哄又罵,他們兩個終於滿足了,才輪到九歲的清清聽電話。

「清清。」

「爸爸說,你要檢驗有沒有肺炎。」

「對,要明天下午才知道結果。」

她是個懂事的孩子,在電話另一旁靜默片刻,才說:「我希望你不要有事。」

「應該沒問題的。」我忍著眼淚:「無論如何,媽媽答應你,一定會平安回家。」

她說:「媽媽你不要害怕。」

「媽媽不怕。」我只是害怕你們有事。

「你替我教琳琳做功課,好嗎?」

「好的。」她想了片刻,說:「不過,爸爸說,我們明天也不能上學了。」

我心裡咯噔了一下。

因為我被懷疑感染,所以孩子們要暫停上學;要是我真的確診,家人們還要住在隔離營十四天。

比較起患病,我更擔心孩子會被老師和同學歧視。近日社會上對被確診和懷疑感染的人、以及他們的親人,充滿了仇恨的態度:「不注重個人衛生」、「有症狀依然四處走動,自私!」、「從外地帶回病毒,害死本地人」、「拖垮了本地的醫療體系」、「你們要病死就死在外國,別回來!」

也許此刻,我正在被許多人咒罵著。

現在才了解到,原來每個患者,都可能有他不得已的苦衷。

志堅接過電話:「我剛回家,等下子送東西給你。你有飯吃嗎?有什麽特別需要的東西?」

我不說話;再開口,就要哭出來了。我很想家。

「好啦好啦,我已經替他們量了體溫,短訊給你。」

一連六張照片,分別是三個孩子、志堅、瑪麗亞,各自拿著電子體溫計,上面顯示體溫正常,每人還擺出奇怪的動作和搞笑表情;第六張是貴婦狗梅梅,牠也量了體溫。

在這麽不確定的緊張時期,志堅仍有心情逗趣;我一邊流著眼淚,一邊笑了。

*****

跌碰了的左邊膝蓋,依舊隱隱作痛,在百無聊賴的情況之下,痛楚的感覺更是強烈。

為了讓自己分心,唯有再去看手機。

社交媒體報導著一段又一段的壞消息,分析著無數個政治陰謀,批評著每個人和每個組織,看得人鬱悶頂透。

我嘆了口氣。

奇怪的是,西方各國似乎毫無動靜,沒有採取任何措施去防預疫情。他們取笑著亞洲國家的徬徨失措、大驚小怪,有點幸災樂禍的意思;甚至可能正在磨拳擦掌,準備趁著天災,從這些國家裡大賺一筆。

他們不是有許多頂尖的科學家麽?大家都知道,這個病毒傳播性很強,在交通發達、飛機比輪船多的年代,難道他們沒想過,一丁點兒的病毒,就能夠輕易的蔓延全球的嗎?

前天,我在醫院餐廳吃午飯,鄰座有幾位資歷深厚的名醫,正在高談闊論,討論世界大局:

「西方某國總統,對這邊的疫情視而不見,而且竟然還打算繼續搞下屆的競選活動。他們那些『造勢晚會』,動輒幾千人聚集,假如病毒傳開來,比泡菜國的邪教傳播,還要厲害多倍了!」

另一個名醫說:「那總統有他的如意算盤。他希望,先盡快弄倒幾個亞洲大國,壯大自己的政績;然後期待夏季快點來臨,病毒會自動消失。」

「他想得美!」又一個醫生哼了一聲:「還有好幾個月才到夏季!他拖得到那個時候嗎?以為病毒會跟著他的意願去做嗎?倘若他們此刻依然不推行防預政策、準備社區隔離,我敢斷定,該國至少會有一百萬人受感染!」

一百萬?太誇張了吧。

誰知整桌子醫生們都點頭同意:「一百萬是走不了,只盼不會比這個更差。」

「全球經濟,一定會大受影響。大家小心點吧。」

原來如此。

他們都是見多識廣的成功人士,我是絕對信服的。那天下午,我將手上的股票全沽掉了。

*****

家裡的東西送來了。志堅不能探望我,由護士拿進來。

大帆布袋內,有替換衣裳、毛巾牙刷、零食,還有我的手提電腦、手機充電器,以及一本書。

志堅是個細心的人。

我突然想,萬一全家大小要進入隔離營,十四天不能外出,那麽該當帶什麽進營呢?

我們成年人比較簡單,有手機電腦就行,可是孩子們需要娛樂來打發時間,總不能讓他們連續看十四天手機電視吧?究竟要帶多少玩具圖書,才算足夠?學校課程怎樣跟得上?是否需要準備一些校外習作?要不要帶樂器練習?

唉,如此疫情,看來學校全面停課,也是遲早的事。即使我僥幸無恙,回家後仍要面對三個孩子,困在家裡精力無法發洩的煩惱,這將會是一個嚴重的社會問題……

腦袋又爆炸了。

家裡有無數的事要做,急症室也有諸多工作處理,我待在這裡,根本是浪費寶貴的時間。

肺炎檢測,是透過PCR(polymerase chain reaction)的方法,找出體內有沒有病毒的基因。可是,為什麼要等二十四小時呢?

早兩年,我曾修讀過病理份子的課程,對這些實驗檢測的方法,頗有理解。一個PCR,從標本進入儀器開始、直至有分析結果,只需要六個小時。

但之前的準備功夫,包括從病人標本提取病毒的RNA(核糖核酸)、清洗、加入各種試劑,則需要耗費許多人力與時間;除非是少數擁有全自動化先進儀器的化驗室。

不過,若果設備充足,可以同一時間進行大量的分析檢測。

有沒有方法可以改善整個流程、加速檢驗呢?

我這樣子等待著,二十四小時,什麽也不能做、甚至不能想,實在是說不出的痛苦焦慮。我寧願立刻知道自己受感染,然後馬上進行治療,也勝於像現在般提心吊膽、半死不活的。

*****

好不容易,終於等到晚飯時間。

房門上有一個抽屜般的格子,「咯」的一聲打開,護士將餐盤伸進來,我連忙接著;然後馬上又「咯」的一下,格子閉上。

感覺像坐牢的犯人。我苦笑。

食物豐富,味道也該不錯;可是我心情差,胃口欠佳,味同嚼蠟。

平日習慣了熱熱鬧鬧的吃飯,不是跟孩子吃,就是當值時跟同事一起吃。現在四周萬籟無聲,孤寂隔絕,感覺糟透了。

難怪在監獄電影中,每當要懲罰不受規矩的犯人,獄長就會將他們單獨禁錮三十天,在無窗無戶狹小陰暗的牢房裡,果然是逼瘋人折磨人的最佳方法。

我跟家裡通了個電話,但卻不想打電話找朋友傾訴;一則不想別人擔心,二則害怕被人歧視——誰知道誰會因為我有患病風險,而厭惡、避開我和我的家人呢?人心隔肚皮,我不願在這個時候去試驗身邊的朋友。

胡亂吃著飯,看看手機新聞,今天新增確診個案有三個,疑似個案十個。

股市倒是升了百多點;之前我沽售的股票,價格也稍微上升了一些,我搥胸後悔。

什麽消息都是壞消息。

我一頭栽在枕頭上,蒙著臉面用力大叫;忿怒的呐喊隔著枕頭的厚度,抑壓得只餘一點點鬱悶無奈的聲響。

朦朧之間,我睡著了。

*****

醒來時,是深夜十一時五十五分。

我心裡咒罵一聲。在這個時間睡醒,今晚怎再睡得著呢?

話說回來,乾坐在這兒,什麽都沒有做,為什麼會覺得累?

我坐在床上,抱著膝蓋,對牢牆壁發呆。

突然,手機燈光一閃,有人發了短訊給我。

是個不認識的號碼:「湯啟玲醫生,鴻實人壽祝您生日快樂,身體健康!我是保險經紀王家源。」

時鐘指正十二時,今天是我的三十四歲生日。

真是叫人難忘的生辰。

我以前跟「鴻實人壽」購買過旅遊保險,因此他們知道我的生日日期。這個經記倒是算準好時間,其實我對他毫沒印象。

我忽然想起一事,便回覆他說:「你們公司,保不保險新冠肺炎?」

王家源發來短訊:「公司正積極地考慮中,期望下星期能夠推出新的醫療保險方案。湯醫生,為什麼你會問起呢?難道你的朋友親人有需要嗎?」

我遲疑一會,然後回答:「實不相瞞,我接觸過確診病人,也不知道有沒有受感染,現在正在醫院隔離中,等候檢查結果。」

「啊!原來如此。」王家源發了幾個流淚、傷心的表情符號:「希望你的結果是陰性!別太擔心。」

我氣憤:「你叫我別太擔心?你不會明白的。」

王家源停止了輸入訊息,像是在思考。

過了一會,他又發訊息來:「其實,我已經被確診有新冠肺炎,此刻正在丙城的醫院裡,接受著隔離治療。」

「什麽?」

他發給我一張自拍照。相中一個年輕男子,濃眉大眼,皮膚黝黑,陽光般的笑容,非常好看。只是頭髮稍長、鬚根顯現,有點不太齊整。

他穿著醫院病人衣服,半躺病牀上,腕上帶著病人手帶。因為是晚上,背景略為黑暗,隱約擺放了醫療器材。

他告訴我:「上星期我到丙城市公幹,有些輕微咳嗽。跟我同行的同事,發燒入院,證實感染了肺炎;我連忙也去接受測試,結果也是陽性。」

「我進了醫院,同意參與實驗性藥物治療。這邊的醫生,使用幾種愛滋病和丙型肝炎的藥物,進行混合治療。每天我要被人抽許多血、接受許多測試,讓他們了解身體不同的器官對藥物的反應,真是一點也不好受!不過醫生說,我的免疫系統非常活躍,令體內的病毒含量開始降低;而且,我的實驗結果提供了寶貴的資料,將來可以幫助到其他人,所以辛苦也是值得的。」

我有些不安:「對不起!我不知道,原來你正在經歷這些。」

「不要緊。這兒的醫護非常專業,把我照顧得很好呢!一開始時,我也很灰心沮喪,心想一定凶多吉少;但是撐到如今仍然未死,感到十分幸運啊,哈哈!」王家源的語氣,並不像強顔歡笑,而是真正的隨遇而安。

我說:「你的家人一定很擔心了。」

他回答:「我才不敢告訴父母呢!反而是我的女友珍妮,害她擔驚受怕了。她嚷著要飛過來丙城市看我,我不准,飛機容易感染嘛,風險高。」

過了一會,他問:「湯醫生,你封面照上的,是你的兩個孩子吧?」

「那是幾年前放的照片。現在已經有第三個,都三歲多了。」

「嘩,厲害啊,有三個孩子,是很快樂的事吧?」他發了幾個心心符號,然後說:「告訴你一個秘密吧:我的女友珍妮剛懷孕了。」

「真的嗎?恭喜恭喜。」

「呵呵呵,珍妮不准我告訴別人呢,說我們華人習俗,要等胎兒滿三個月大才可以宣佈,為什麼呢?」

我說:「好像是怕孩子會『小氣』;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。」

「那天,她告訴我懷孕的消息。我一想到自己快要當父親,整個世界忽然之間變得不一樣了。」他該是個很健談的人,滔滔不絕:「尤其進來醫院後這七天,我想了很多。我想,應該是時候要安定下來了,告別以往廿多年風花雪月的日子;我打算向珍妮求婚,已經托好友替我揀了指環,你看!」

他傳來兩張照片。第一張是指環,上面有顆梨型鑽石,一卡左右,大小剛剛好。

第二張是他跟一個年輕女孩的合照。她嬌小玲瓏,比他矮整一個頭,鵝蛋臉皮膚白皙,秀麗的眼睛露出甜蜜的笑意。

我讚道:「好漂亮啊!」

「珍妮是個普通女孩,但我愛她。」他謙虛地說:「當然比不起湯醫生你那般亮麗出色了。」

我奇怪:「你見過我嗎?」

「去年,在君悅酒店舉辦的世界急症專科會議,我們鴻實人壽是贊助單位,我也有跟著前輩去學習,你一定不會記得我了。湯醫生你是主要演講者之一,在台上發表了關於急症室內遇見受虐待婦孺個案的研究,喚起大眾對弱勢社群的關注,內容精彩絕倫,你講得生動有趣,人又美貌高貴大方,我們都聽得入迷,印象深刻。」

雖然王家源的話有很大的討好成份,我還是有點飄飄然。回憶去年的會議,的確好像有幾個保險經記在現場派發傳單和小禮物,卻未留意過他們的模樣。

「總之,為了將來要養妻活兒,我絕對不能放棄!我必須要痊癒出院,而且努力工作,打好事業的基礎。雖然我被困在醫院,但幸好有部手機,便聯絡一下新舊客戶;也不一定要做成生意,純粹問候近況,了解他們對保險産品的需求,反正有的是時間!這幾天,趁著空閒,我還讀了一本書,叫《如何嬴得客戶的信任》,是商界一位前輩寫的……」

我說:「真巧!我也看過這本書呢。別說你們做保險的,我們做醫生,也需要懂得在短時間內爭取到病人的信心……」

「急症室的病人很難應付吧?告訴我,是否像電視劇『黑色代碼』一般忙碌刺激?」

我們兩人萍水相逢,天各一方,卻在深夜裡天南地北、無所不談,感覺很是奇特。後來他說他要睡了,看看時間,原來已經凌晨兩點。

*****

王家源睡了,我卻毫無睡意,雙目炯炯,想著剛才的對話。

這位年輕人已被確診肺炎,身在異地,接受著痛苦的治療,前途未卜,而且還有個剛懷孕的女友。然而他沒有半句怨言,只是勇敢地面對困境,還懂得自我增值,做有建設性的事。

而我自己呢?

我不能再坐在這裡杞人憂天、怨天尤人,任由負面的情緒淹沒一切。

於是,我走下床,沖了杯即溶咖啡,坐在書桌上的電腦面前;我必須要找點事情做。

先從最簡單的開始吧。我寫了一封電郵到柬埔寨班士尼酒店,向他們解釋了情況,請求退回訂金,或允許延期改期。

然後,我設計了一張試算表,標題是「全家進入隔離營十四天,所需攜帶物品清單」。

對,雖然是言之過早,可能根本用不著,甚至乎有些「不太吉利」,但為何不?與其臨急彷徨,倒不如先做一些可以預先準備的功夫;萬一真的有需要,只要按照清單收拾,便可省卻許多精力。

接著我做了另一份試算表,叫做「孩子停課期間需要準備的東西,以及時間表安排」。

我習慣什麽事情,都先做個試算表。去滑雪旅行前,孩子開學前,部門之間交流會議前,出國參與研討會前,還有搬屋、裝修、寫論文、舉行生日會…… 做試算表,令我感到一切在掌握之中,有安全感,有目標。

原來,做試算表還能夠改善我的心情,令我緊張的情緒鎮定下來——為什麼之前想不到呢?

完成之後,我就開始做最重要的工作:撰寫一份「加快新冠肺炎檢測流程建議書」。

*****

我凝神思考,歸納腦海裡所有要點,逐一整理。

首先,標本運輸的速度必須改善。

我知道公立醫院的那些官僚作法,車子每天只走兩趟,將標本運送到中央化驗室,上午一次下午一次,說是為了節省開支;倘若錯過了運輸車的開出時間,就要等待翌日。

然而,新冠肺炎是非常疫症,疑似患者在化驗報告之前,必須留在隔離房間內,甚至要留宿一宵;這樣一來,大大增加了醫療成本,豈非得不償失。反正車子和司機擺在那兒,為什麼不讓他們多走幾趟?

第二是增加化驗室。現在所有肺炎標本統一處理,全部由中央化驗室來做,但人手和機器有限,大量標本堆放等候著PCR,效率非常低。

在特別緊急令下,政府該盡量讓每間醫院在自己的化驗室進行肺炎檢驗,不但增加人手,更節省運輸時間。

事實上,許多大學實驗室和私家化驗所,都有足夠條件進行PCR。政府可以將化驗工作外判分配,加快檢測的進度,令整體醫護的工作更有效率。

政府有的是錢;為了控制疫情,應該會不惜工本。

此外,還有調配專業人手,到關卡、院舍及高危地區,抽取標本來作化驗;設立機制,安排需求較急的病人優先檢驗;與大型藥廠合作,採購試劑,尋求更便捷快速的檢驗方法。

繄急時期不用太過刻板,為政者要懂得靈活變通,一切以達到目的為上。

我的雙手,在電腦鍵盤上快速移動,將想到的任何能夠加快檢驗的措施,一一整理出來,並加入好些外國經驗數據作參考。

原稿漸現雛形。

不知不覺,已是清晨五時。我伸個懶腰,往床上躺睡一會兒。

吃過送來的早餐,跟丈夫孩子談了一會(他們給我唱生日歌),跟父母通了電話(當然不會告訴他們我正在隔離中),我又繼續坐在電腦前努力。

我全情投入,廢寢忘食,連午飯也是一邊打字一邊吃的;根本不知道自己吃了什麽。

忽然又想到,本地有數萬名外國勞工,來自亞細亞各國,密密的聚居在一些設備簡陋的宿舍。他們習慣同吃同睡,衞生情況不大理想,教育程度亦不高,萬一爆發感染,後果不堪設想!

於是,我寫了一篇附錄,提出這個有如「計時炸彈」般的情況,建議加強對外勞的醫療照顧,確保他們有充足的防疫裝備。

我簡直是停不下來了,思緒猶如潮水般狂湧,湧到指尖,然後化作一段段文字、一個個要點,化作維護社會健康的堅持。

*****

下午三時。

我按下「寄出」鍵,將建議書直接電郵給梁守望醫生;他曾經是我讀醫學院時的師傅,現時是衛生署的疾病中央控制組主管。

就在此時,房門一陣急響,護士在門外,語氣興奮:「湯醫生,湯醫生,兩次肺炎病毒檢測,都是陰性,你沒事了,恭喜你!」

她笑著說:「真是替你鬆一口氣呢!快打個電話通知家人吧。你先收拾好行李,我等下子過來陪你離開。」

啊,感謝主。

一時之間,無數人和事在我心頭掠過:家人、急症室、黃嘉寶、鄧醫生、王家源、外國勞工、化驗室、帶口罩的人……紛擾繁複的情緒和思維,在陣陣的交雜錯混之後,最後只餘一種感覺、一個念頭:

感謝主。感激世上的一切。

我正要關上手提電腦,「叮」的一聲,有人寄電郵給我。

「您好,湯小姐,我是柬埔寨班士尼酒店的總經理史提芬莊遜。經過內部商量之後,我們同意讓您的住宿時期押後,您和家人可以在未來十八個月內隨時入住。希望疫情盡快結束,我們能夠早日見面,感謝您選擇我們的酒店,祝身體健康。」

手機響起來了,是航空公司打過來。「喂,湯小姐,我們公司確實了,這個時期所有的取消航班,均獲全數退款;你五張機票的款項,我們會將退回去你的信用卡帳戶裡。」

所有消息,都是好消息。

我提著帆布袋,尾隨護士穿過重重關卡,來到醫院的正門,亦即是急症室大堂。

主管阮醫生微笑走來:「虛驚一場,對嗎?」

我說:「其他同事安好?」

「很幸運,我們沒有一個同事受到感染;否則一時之間無人上班,這個急症室可要關門大吉了。」

他看看我:「你的眼睛滿佈紅絲呢,一夜沒睡嗎?不如先在家休息兩天,星期五才回來吧。」

我搖搖頭,說:「不,我明天就可以上班。信不信由你,我確實是急不及待,想回到工作岡位,站在前綫跟大家一起作戰。」

走出醫院大門,抬頭一看,天空蔚藍澄澈,幾朵白雲悠然飄過,耳朵聽著鳥兒清脆的叫聲,感覺仿若劫後餘生,再世為人。

一陣微風吹來,我深深地吸口氣,即使隔著外科口罩,依然嗅到空氣中甜美的花香,心裡對自己說:「湯啟玲,生日快樂。」(完)

(此故事參考了我的一位新加坡中學同學的親身經歷。她是急症室醫生,二月時曾被懷疑感染新冠肺炎,等待檢驗報告時忐忑不安,幸好最終無恙。當然內容加入了許多我的想像情節和個人見解。)

(二零二零年二月十二日,新加坡的累積肺炎確診數字為五十人,當時被譽為東南亞抗疫成功典範。四月初,爆發外勞宿舍大規模群聚感染,曾連續四天出現過千個新增確診。)